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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浮萍無根何來處

  陸離和方舒誌回到學舍匆匆吃了些東西,就倒頭大睡起來,直睡得天昏地暗,到申時末才醒過來。


  洗漱完,陸離詢問得知下午的時候徐老就去學院聚事閣匯報這次氣驗大典的情況,估計還沒那麽快回來。


  晚飯還得自己動手了,陸離想著,就前往廚房想隨便煮碗麵條隨便應付應付了事。


  沒想到臨近廚房,聽到裏麵發出“哢嚓哢嚓”切菜的聲音。


  他好奇地走進去,就看到人高馬大,四肢發達的方大士在熟練地操刀切菜,手速飛快。


  “大士,你怎麽在這?”陸離開口問。


  “徐老叫我下午過來幫忙做晚飯,說是給我們仨踐行。”方大士手下動作不停。


  “這樣啊,要我幫忙嗎?”陸離邊說邊擼起袖子。


  “那你把那邊的香菇木耳處理一下。”方大士指了指一邊角落裏的木盤子。


  不一會兒,方舒誌睡醒,也加入了洗菜切菜行列。


  “嘩嘩”“噠噠”“鐺鐺”的聲響從小小的廚房裏傳出來,在落日餘暉裏,在斜陽日暮裏,小小廚房成為萬家燈火的其中之一。


  酉時,徐老匯報完事情回到小廚房,就把他們趕了出來,獨留自己在裏麵煮菜燒飯。陸離看著徐老在裏麵忙活,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他轉過頭想問一下其餘兩人,奈何這兩人正在興致勃勃地交流通過氣驗大典的心得體會,沒空搭理他。


  等徐老把飯菜端上方桌時,陸離才明白不對勁在哪了——這菜全是素菜啊!一丁點肉沫子都沒帶有。


  一青二白的素燒豆腐,方正條形的幹炒土豆,青青白白的白菜粉絲,顏色分明的木耳炒菜心,湯清寡淡的香菇煮湯,再配一碗白花花的米飯,真的……好沒食欲……


  三人麵麵相覷,都在心裏暗暗猜測徐老是不是最近錢袋子有點癟。


  但徐老也隻是像往常一樣叫他們吃飯,就自己先動筷子了,食不言寢不語,是徐老一貫要求遵守的。席間無語,四人把一桌的素菜吃得七七八八的時候,徐老放下筷子,終於發話了:

  “該教的,該說的,該學的,我素日裏也跟你們講了差不多,你們是天選之人,要走的路非比尋常,更可況是眼下這個隱晦之時,前途未卜,渺茫的很,以後如何,看你們各自的造化了。吃完這頓餞別飯就都散了吧,明早就回家與家裏人告別,時間到了也不用再回學院了,免得引起傷感,要真念著學院,以後得空就回來看看。”


  徐老一口氣講完,就起身要離開,三人趕緊也起身行禮,齊開口道:“是。”聲音俱哽咽。


  徐老走後,他們收拾妥當廚房,方大士就與他們告別:“陸離,舒誌,我們也許還會在同一所院校,就不多說傷感離別的話了,望各位保重!”說完就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以他們十二歲的閱曆,對於徐老所言半懵半懂,心裏有些許明悟,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當是離愁別緒作怪罷了。


  話不多說,就到了第二天清晨,陸離背著包袱與方舒誌揮手告別,就踏上回家的路。


  正是大好春光,一路遇蜂見蝶,花盛鳥飛,草嫩樹新,朝陽傾灑,陸離心中離愁別緒散去,一路心情大暢,還哼起了鄉間小調,專門挑些偏僻小路走。


  回到家中,已是隅中,陸離娘和陸老漢都不在,陸離估計阿爹是到木工坊做工了,阿娘應該是去田野裏忙活了。平日裏回來他都是傍晚時分才到家的,今天早了,家裏都以為他會在這幾天傍晚到家,所以中午都沒個人在家。


  解了路途的饑渴,簡單收拾一下自己,就回自個房間休息了。


  傍晚時分,陸離被細碎聲響吵醒,原來是陸離娘和陸老漢已經回來了,他剛想起身向他們打個招呼,陸離娘的聲音就傳進他的耳朵:


  “三伢子也該回來了,我聽昨天從雲川城趕集回來的人說三伢子成為了煉氣者,聽得我是又喜又驚,喜他成為了那萬中無一的煉氣者,以後定大有作為,驚他有能耐之後會不識得我倆這老父老母,畢竟不是親生的,這事等他再大點恐怕就瞞不住了,到時就沒人給我倆這孤寡老人送終了!”


  陸離聽見“咕嚕咕嚕”水煙槍發出的聲響——沉默抽煙是陸老漢表達言語的一種方式。


  方與國剛成立不久就頒布了每家每戶家裏隻能養育兩個孩子的律令,違者重罰,罰款罰錢不止,還要收監入獄。陸離前麵的兩個哥哥死了之後,陸離娘傷心過度,再無生育能力,天佑其憐,在一個秋夜裏,於家門前撿到了陸離,大喜過望,以為這是上天給予他們喪子之痛的安慰,待陸離如親生般把他扶養長大,撿到的那天就是陸離的生辰——十月初一。


  由於陸離家住在小山坳偏僻之處,陸離娘在喪子的兩年裏也沒心情出去走動,所以小山坳裏的人都以為陸離是他們親生的,都誇陸離娘調養的真快。


  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一家人,盡管陸離娘已經十分注意了,但還是在陸離十歲那年被他不小心聽到了這個秘密,當時他如遭電擊,木木樗樗走到杜若家,在十三歲的杜若懷裏嚎啕大哭,好不傷心難過。杜若探知事情真相之後,歎了口氣,安慰他,讓陸離不要說出去。陸離哭夠之後就呆呆地點點頭。


  想到這,陸離輕輕依倚靠在門後,小山坳裏的婦女不管表現得多通情達理,多能說會道,一但牽扯到子孫傳承,養兒育女,以便老有所依,再精明的人都會犯迷糊。像今天聽到的類似的話陸離不經意間已經聽了不知多少遍了,從最開始的不可接受到逃避自欺,再到如今的聽之任之。


  我到底是誰?陸離在心中問完這個前人無解,今人難解的人生終極難題,就熟門熟路地從房間鄰著翠竹林的窗口不出聲響地跳出去。


  一路分花拂葉,曲徑通幽,來到了一處小山坡,坡頂上有村人修建的小亭子,年代不可究,村人也很少到這來,所以陸離心裏有事都會來這裏坐坐。


  攢尖頂上磚瓦破破爛爛,柱子上和美人靠的紅漆都掉落光了,顯得小亭子更破落,風雨不可遮。周圍有不知名的各色野花靜靜盛開著,在夕陽裏隨風輕輕搖曳著,陸離靠著柱子靜靜坐著。


  “喲,我還道是哪家少年郎在苦苦思念心中的姑娘,原來是我家的阿離小子呐!怎麽看中哪家的姑娘啦?杜若姐給說媒去!”一身淡青色輕薄春衫背著個小簍子的杜若邊走進亭子邊打趣陸離。


  “杜若姐……”陸離一見到她聲音就開始哽咽,“我可以抱抱你嗎?”


  杜若愣了愣,看他神情知道他心中悶著事,就放下背簍,走過去站到陸離麵前。


  陸離就坐著的姿勢抱住了杜若的柔軟細腰。


  杜若右手輕輕地拍著他的後背,左手慢慢梳理著他的頭發,一下一下又一下,像小時候受了委屈一樣安撫他:“這麽大了,遇到不開心的事,還是像小時候一樣要人抱,真是長不大的小孩子!”


  嗅著杜若身上淡淡的藥草香,感受著透過衣料的溫度,耳邊傳來溫柔的聲音,陸離煩亂的心神安靜了下來。他鬆開了抱著杜若的雙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杜若姐見笑了,不過杜若姐的懷抱真的很能安撫人。”


  “得得得,少貧嘴了,把你杜若姐我說成什麽了!我剛剛探了一下你的氣息,發現你的丹田處有氣流湧動,無規無序的,看來真的是一名煉氣者了,不錯不錯!”杜若又是一副笑嗬嗬的樣子,臉若銀盤,眉若柳葉,杏眼彎彎,盈滿笑意,才十五歲便是那靈動少女的秀麗模樣。


  “嗯。”陸離仰頭看著杜若的眼睛,“對了,杜若姐,你怎麽在這?”


  “因為我感受到了你的號召,就趕緊過來給你送懷抱呀!”杜若的俏皮話總是能張口就來。


  陸離瞟了瞟她腳下放著的背簍,一臉的不置可否樣。


  杜若麵不改色從籃子拿出一手紫黑紫黑的桑椹遞給陸離:“喏,順便摘了一簍筐的桑椹來安慰你,怎麽樣,周到吧!”


  陸離默然地接過,一顆一顆地往嘴裏塞,紫色汁液在口腔裏炸開,清甜可口。


  “怎麽一回到小山坳就跑來這啦?”杜若又從簍子裏拿出一手桑椹來,卻不吃,隻用隨身帕子細細擦幹淨再遞給陸離吃。


  “煩,他們總是擔憂我不給他們養老送終。”陸離言簡意賅。


  “其實他們對你很好的,你七歲發高燒,我看著他們在你身邊衣不解帶守了你三天三夜,你阿娘一直在祈禱,如果你度過這次難關,她寧折十年壽。你沉默寡言的阿爹則一直詢問我爹還差什麽藥,貴也沒關係,有用就行。”杜若自動忽略她也跟著熬了三天三夜的部分。


  “我知道他們待我如親生,可我就是過不去這道坎,我總覺得自己不屬於這裏,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我好像那無根之人,如水中浮萍,居無定所,隨波逐流,杜若姐你明白這種感覺嗎!我沒有根,我是個被親生父母拋棄的棄兒!他們生了我就不要我了,為什麽?為什麽!”陸離的聲音開始激動起來,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決堤,手上的桑椹掉落到地上,直砸出幾個紫紅色痕跡來。


  杜若彎下腰撿起掉落的桑椹,輕歎道:“小小年紀,怎麽就想這麽多呢,怎麽會是無根之人,如水中浮萍,再怎麽樣,杜若姐我也不會離開你,讓你孤單單一個人在這冷清世上的。”撿完桑椹,她又用手帕幹淨的一麵幫陸離擦眼淚。


  陸離直直地望向杜若的眼,裏麵有真摯和憐惜,還有那無來源的堅定。他放肆的哭了許久,直把胸腔裏積壓已久的委屈一股腦兒全哭出來,才平靜下來。


  “嗯,杜若姐,我信你!”陸離站起身,嗓音喑啞,“我好很多了,謝謝你。”


  “好很多就趕緊回家去,別讓你阿爹阿娘擔憂,還有收好你那喪氣的神情,別讓他們發現。”杜若習慣性地給陸離整理他身上的衣服,“問到為什麽眼睛紅,嗓子啞,就說跟同窗分別不舍哭的。清楚了嗎?”


  “嗯,我清楚了,那我走了。”陸離一把把手上的桑椹扔進嘴裏,大跨步走了。


  杜若看著他愈發挺拔的背影,許久之後又看向手上剩餘的桑椹,笑了笑:“怎麽會舍得讓你自己一個人呢,我的傻阿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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