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嫣檸
那日以“辛昀”的身份見過李嫣然後,薛沄便沒有再入莫陵城,而直接向西,往中州方向而去。
馮家所在的中州和李家所在的滄州並不相鄰,中間正好隔了一個元州。
原本九州大陸四大世家,薛家和唐家所在的綿州,馮家所在的中州,如今並無頂級勢力駐紮的元州,和狹長沿海的李家滄州,是中心的一條線上的四大州府。
等薛沄從頑州方燁那裏聽,如今並無頂級勢力的元州本該是唐家守護的地方的時候,便越發覺得如此才是有道理的。
隻是唐家為何放棄獨占一州的優勢反而遷去了最西邊,已經有薛家所在的綿州?按照方燁所和薛沄在頑州九井秘地隱約所感,九州大陸每一州都會有一處九井秘地,由一個家族時代守護。唐家離開了元州,那元州的九井如何了?在七千年前的那場大劫中毀去了麽?可是九井分明可以自我修複甚至再生,如果七千年前元州九井真的毀了,唐家又是為何毫不猶豫地離開,而不留下尋找新生的九井繼續守護呢?
薛沄一路疾行,偶爾會拿出當初離開蘇鎮附近的唐家別苑時,唐巍給她的那塊玉牌,卻也隻是看一看,便又歎著氣收起來。
先不九井之事如何要緊她貿然去問是不是妥當,就按照方燁的法九井之事每一家族都會保守得嚴實隻有極少族人能夠知曉,唐巍……她以前沒有聽過這個名號,實在也沒法確定他會不會是核心子弟,有資格了解。
先放放吧,左右……
此時最急的還不是這一樁。
穿過元州往中州趕路,薛沄一路上沒有特地走荒僻路,因而路上總會有碰上那麽幾個順路的修士。
如今薛沄已經金丹期,在外行走時更有幾分底氣,尋常沒有人敢上前招惹,一路倒是比先前從滄州往頑州而去的時候要順暢不少。
這還是她第一次踏足元州。
元州同她先前去過的陳州一樣,如今是沒有頂級勢力駐紮的,但是一路行來,卻不知為何,這處曾經屬於唐家的駐地卻遠不如陳州繁華,甚至很多地方透出一些荒涼來。
此時薛沄並未多留多看,也沒有去元州的中心瞧瞧的意思,一路穿過元州南邊,入了中州境內。
中州,不愧為九州大陸的中心,不愧為最為勢大的馮家所駐的地方。
中州之內的城池村鎮,比薛沄見過的任何一個州府的,都顯得繁華一些,而在中州各城之間走動的修士也遠比其他州府的多上一些,薛沄金丹期的修為在這裏也隻能勉強算是看得過去。
隻是……
中州之內,高高在上的修士與不能修行的普通人之間的矛盾,當然,也許不上是矛盾,隻是單方麵的壓製,要更……明顯一些。
等薛沄踏上中州馮家所駐的婁元城的時候,這種感觸,尤為深刻。
街井之間,雖然高屋建瓴,精致奢華,往來行走的修士各個顯得風姿不凡,但……
這裏卻比其他地方都要顯得安靜。
街道兩側商鋪酒樓不少,攤商販不少,大都是普通人,卻是每個都不敢高聲吆喝叫賣,隻端著帶著幾分諂媚的笑意麵對著來來往往的行人,等有人看過去,就一下子笑得更深幾分,弓著身子用手比劃著自己麵前的商品,或是往身後的鋪子酒樓裏麵恭請。
不敢動靜太大,怕擾了修行的仙師們的清淨心情,到時……
這便是婁元城的規矩,也是中州的規矩。
薛沄忍不住走到一處售賣精巧首飾的攤子前,隻見那約莫二十歲左右的年輕販熟練地揚著燦爛而又卑微的笑意,彎下腰弓著身子,在她走近了之後才終於放輕了聲音話:“多謝仙師照鼓生意,您瞧上什麽了?可要的幫您?”
薛沄眨了眨眼:“一眼就瞧出我是修行之人了?”
普通人無法修行,是看不出修士的修為和靈力的,甚至高階些的修士若是刻意隱藏,低階修士也是無法窺出分毫的。
販是個普通人,但是他張嘴便叫她“仙師”。
薛沄記得,時候在綿州,她跟著蕭珞跑出去玩兒,兩人都是煉氣期不會掩飾的時候,鎮的商販若無人提醒便是看不出他們兩個的特別的,隻當是普通孩童。
跟蕭珞離開綿州在陳州的時候,也是因為薛沄和蕭珞租住了隻有修者才會使用的帶防禦陣的院,才在一開始就被附近的人們知道身份。
後來在蘇鎮,那時情況特別出入都要嚴格查對,加上入鎮時與守門的修士有些衝突,修士的身份便也掩蓋不住。
但是現在……
那販微微一愣,像是沒有想到眼前這位仙師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卻又很快反應過來連忙作答:“這……其實的眼拙,隻是這……這九州之上,尤其是咱們中州啊,除了您這樣的仙師,那有人能有如此風姿?這才……這才……嘿嘿……”
薛沄怔了一下,轉過頭四周看了看,很快明白了販的意思。
在中州這片地界上,隻有修士,才會這樣,挺胸行走。
薛沄覺得心口有些堵。
她轉回頭又看了看討好地衝她笑著,眼裏卻有些畏懼的販,想起了在蘇鎮遇到的……錢婆婆。
雖然奇山回管理蘇鎮是為了滿足他的私心,到了最後時刻可以毫不猶豫地放棄鎮中居民,但此時薛沄卻不得不承認……
比起中州繁華如許的婁元城,巧州邊境的那個的蘇鎮,氣氛卻要格外安逸和諧。
至少那裏,能養出像錢婆婆那樣,麵對修士也能坦然相處的人。
可是,錢婆婆……
薛沄攥緊拳頭,回過神來之後在販已經有些煞白的臉色下,隨意地買了一支雕成荷花模樣的發簪,便抬步離開了。
薛沄離開後,販長出了一口氣,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擦幹額頭滲出的冷汗,喘息了片刻收好錢銀,而後再次揚起極為燦爛卻又謙卑的笑,迎上街上來來往往的商客。
……
薛沄離開繁華街井,與人一路打聽,才在馮家族地所在的東城區域的邊上,找到了元徹的府邸,遞上拜帖。
元徹的宅邸離馮家很近,這個距離也能讓人瞧出馮家對這個門客的親近厚待之意。
薛沄在看門的築基初期廝略有些倨傲地取走她的拜帖後,仰起頭,看著這處豪華而又精致的宅院大門之上,“元府”的牌匾。
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克製住自己想去毀了它的欲望,竭力讓自己表現得盡可能平靜。
薛沄閉了閉眼,低垂下腦袋不再去看,袖中的拳頭卻是緊緊攥起。
這是,她離馮家,離元徹,最近的時刻。
薛沄這一等,就等了一個下午,從正午,等到了日落。
按理薛沄如今是金丹期修士,即便此間主人元徹比她高出很多但畢竟尚未晉入元嬰,不該會如此慢待同階修者。但偏偏……
夜幕低垂,華燈初上時分,薛沄才又見到了那個先前拿了她拜帖進去的廝。
意料之中的,薛沄並沒有能夠被請入元府,但她此行的目的,卻也算是達成了。
拜帖上寫得分明,她是為替友人祭拜一番不久前才在婁元城身故的李家姐,因此才會來元府拜訪。
那有些倨傲的廝此時麵對薛沄的神色語氣更是不好了兩分,滿滿的不耐煩,卻到底礙於對方好歹是個金丹修士,沒有太過,粗粗地給薛沄指了一番方位,便轉身進去,“砰”得一聲當著薛沄的麵關上了大門。
薛沄神色平靜地多看了兩眼已經合攏的大門,和門上掛著的牌匾,抿了抿嘴,仍是什麽都沒,轉身在附近行人販異樣的目光之中離去。
一個散修出身的角色“辛昀”見不到有馮家作為依仗的元徹真君很正常,但……
一個前來拜祭“元徹真君真心求娶還曾為她的離世悲痛不已的夫人”的人,卻也見不到這位元徹真君。
還有那個守門嗇態度……
薛沄踏著夜色逆著人流往城外去,低垂著頭掩飾住自己忍不住的冷笑。
好一個溫和有禮的元徹真君,好一個沒有架子的元徹真君。
見不到也好,見不到也好。
不然她也擔心自己會像李嫣然那樣沉不住氣,想直接動手滅殺了那個人,更怕自己會掩飾不住,被那個偽君子察覺到什麽不妥。
……
元徹真君為他新婚不久卻莫名暴斃身亡的夫人修建的墳塚,就在婁元城北郊。薛沄出城之後沿著路前行一個時辰便找到了。
墳塚……修得倒是精致闊氣。
隻是無人看守。
薛沄深吸了兩口氣,慢慢走了過去。
與其是墳塚,不如是一個不算的墓園,裏麵除了最中央的墳塚之外,還修了假山樓閣。
薛沄往那中央的墳塚走過去,停在一人多高的墓碑前。
“中州元徹之妻李氏之墓”。
薛沄一下子死死地咬住嘴唇。
李氏。
連名字,都不肯刻全。
薛沄強作平靜,克製住怒意上湧有些發抖的雙手,從自己的儲物鐲之中,取出了……先前在滄州莫陵城外河邊,李嫣然從脖頸上扯下來的那個荷包,輕輕地放在墓碑之前,而後恭敬地拜了一拜,隻略站了一刻,什麽也沒有再做,也什麽都沒有多,轉過身便離開了墓園。
踏出墓園範圍,薛沄遠遠地又看了一眼燈火輝煌的婁元城的方向,眯了眯眼,轉身朝著另外的方向而去。
在她離開後不久,兩個黑色的身影很快閃進了墓園之內,從墓碑前拿起那隻荷包,又極快地再次在夜色之中消失。
等這隻頗為粗糙的荷包,在一處奢華書房內的一個中年男子手中端詳片刻,被冷哼一聲丟在一旁,又被驟起的火焰很快吞噬幹淨連灰都沒有剩下之後……
離開了婁元城的散修辛昀身邊,便少了那麽幾個順路同行的陌生修士。
幾日後遠遠行到中州邊境要再次跨入元州之時,薛沄便再也沒影巧遇”過什麽人,這段路途又成了她獨自一人。
謹慎地又往元州南邊轉了轉,自己想辦法用用了幾樣蕭珞給的陣法檢驗後,確認了沒有人再或明或暗地跟著她之後,薛沄換回了自己的衣裳,撤了大半的妝容修飾,讓自己不再影散修辛昀”的模樣,才放心地疾行往元州北邊的培元城方向趕去。
若不是在頑州遇到方燁和淩霞,進了頑州的九井秘地得到了機緣,一舉衝上金丹,這段日子幾乎馬不停蹄地趕路,放在先前隻是築基期的薛沄身上,怕早就撐不住了。
培元城是元州北邊的大城。雖是大城,在各處都比旁的州府荒涼一些的元州這裏的大城,卻是比同樣沒有頂級勢力坐鎮的陳州的偏僻城樓城還顯得拘謹沒落一些。
但薛沄此行的目的地也不是培元城,而是培元城以南的一個鎮。
鎮不大,比巧州邊境的那蘇鎮還要些,幾乎沒有什麽修士往來,居民都是普通人。金丹期的薛沄收斂了自身的氣勢靈力,也扮做普通饒模樣入鎮,是來找不久前先她一步過來安置的朋友和姐妹。
順著鎮上好心居民的指引,薛沄找到了一處看著普普通通的院。
跟蘇鎮那裏錢婆婆的院子有那麽一點兒像。
薛沄深吸了一口氣,上前敲了敲門。
開門的那人身上穿著靛青色的長衫,發帶束起的頭發有那麽幾縷散落下來顯得不太規整。他眉眼淺淺彎起,朝她看過來的時候,是她最熟悉的,如暖泉一般的柔和。
“沄兒。”
瞧見麵前的蕭珞,聽到他熟悉略帶低沉的輕喚,本就已經一身疲憊的薛沄鼻頭一酸。
“沄沄!”
另一道女聲響起,薛沄順著聲音看過去,正是許久不見的周煙,她身旁站著的蘇潤也朝她點零頭。
走進院,匆匆跟蕭珞三人打過招呼,薛沄便在周煙的指引下來到一間虛掩著房門的木屋前。她輕輕地推開門,有些迫不及待地朝裏麵看過去——
身上披著一件外衫,坐靠在床榻上的少女臉色有些蒼白虛弱,神色卻很平靜溫和,見到她也是眼睛一亮,柔柔地開口微笑:
“薛沄姐姐。”
薛沄大步走進去,上上下下將眼前的人打量了半晌,才終於確認一般地鬆了口氣,輕輕握上她遞過來的手:“嫣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