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夜色濃郁,一陣冷風拂過,竹葉輕輕搖晃傳出沙沙作響。

  殿內只點了一盞燭燈,光線淺暗,封煜坐在御案前,俯身持筆寫著什麼。

  楊德推開門,輕手輕腳地走進來。

  「皇上,乾玉宮的香爐被換下了。」

  封煜持筆的動作一頓,遂撂筆而下,他盯著摺子上的黑字,半晌才捏起眉尖,寂靜的殿內響起聲輕嗤。

  楊德瞥了御案上放涼了的茶水,吞咽了下口水,才低聲問:

  「那皇上,咱們攔不攔?」

  他覷著男人的臉色,暗暗低下頭,不管過了多久,他依舊是覺得君心難測。

  這後宮,便沒有能瞞得過皇上的事。

  皇后換了乾玉宮的香,在周美人小產後,皇上就已經知曉了,他原以為皇上會怒,可皇上卻仿若不知一般。

  若無皇上,單是皇后的那聲吩咐,乾玉宮來回換了那麼多太醫,怎會沒一個查出香爐有異?

  封煜朝御案角落的翡翠香爐看去,許久,他才說了一句話:

  「鈺美人自知有孕,便不再燃香。」

  楊德越發低下頭,在心底替皇上補了下一句,而淑妃明知不適,卻從未想過不燃香。

  說到底,淑妃先前不重視皇嗣,終究是惹了皇上的厭惡。

  楊德猶豫了下:「那周修容……」

  周修容做得可不比皇后少,皇上還是將小公主交給了周修容撫養,甚至直接升了周修容這麼高的位份,楊德有些不明白,聖上為何要這麼做?

  「小公主的母妃可以是周修容,自然也可以是旁人,她日後無子,又是個聰慧的,自然明白該怎麼做。」

  他又持起筆,蘸了蘸墨水,在摺子寫上兩個字。

  楊德瞥了眼,才又遲疑道:「那皇上,咱們就任由此嗎?」

  當初鈺美人險些小產,皇上就推波助瀾地將周修容推向鈺美人,事實也正如皇上所料,為報腹中胎兒的仇,周修容是迫不及待地拿著卓嬪的把柄去尋了鈺美人。

  殊不知,周氏二房的消息,也是皇上找人遞過去的。

  而陳才人有孕,是個意外。

  他跟在皇上身邊久了,自然知道些許前朝的事,皇上寵后妃,的確無所顧忌,但陳家卻不得有子。

  也因此,容嬪小產時,皇上對淑妃輕拿輕放。

  但到了周修容身上,皇上卻是直接給淑妃記了筆賬,再加上淑妃對皇嗣的態度,才有了皇上對其不管不顧的事。

  封煜看著摺子,忽地問了一句:

  「靖安二字,作為長公主封號,如何?」

  「這寓意自是極好的。」楊德訕訕地說。

  他有些把不準,皇上究竟將他的話聽進去了沒?

  封煜瞥了他一眼,將摺子扔給他,楊德心驚膽顫地接過,就聽見他說:「讓人按照摺子上的,寫旨。」

  楊德不慎看見了幾個字,是關於長公主封號一事,他忙雙手捧著。

  今日淑妃歿了后,他瞧著皇上的反應,還以為他是有所動容,直到現在看見這封摺子,才隱約知曉,這小公主怕才是皇上後來待淑妃那般態度的原因。

  若是讓人知曉皇上對淑妃生了厭惡,難保有些人對小公主疏忽。

  畢竟,那是小公主的生母。

  但若說全是為了小公主,也不盡然,畢竟是陪了自己多年的人,總該有點感情。

  封煜倚在梨木椅上,疲累地捏了捏眉尖,他淡淡地吩咐:

  「朕記得,庫房裡有一頂琉璃盞香爐。」

  「是,前些年由祁侯上供的,至今還待在皇上的私庫里呢。」

  楊德記得那是個好東西,皇上初見時,也有幾分歡喜,不過,到底最是喜新厭舊的人,不過短短几月,就將這物件忘在了腦後。

  封煜說:「將它賞給皇后吧。」

  「畢竟皇後身子有恙,近些時日,還是待在宮中休養的好。」

  皇後身子抱恙?

  楊德覷了皇上的臉色,立刻正色應下。

  就算皇上厭了淑妃,皇嗣也不是皇后可以插手的,這是皇上給皇后的警告。

  在他離開前,封煜又不緊不慢地吩咐了一句:

  「將那個宮女扔進慎刑司,三日後,若是還活著,再還給皇后。」

  「告訴皇后,讓她身邊的人記住自己的身份!」

  楊德心驚,莫名地覺得最後這句話才是皇上動了怒的原因。

  他可沒忘記,今日鈺美人身邊的周琪說過,謹玉去印雅閣時,對鈺美人的態度可算不上友善,再加上宋嬤嬤傳過來的口信。

  楊德輕抖了抖身子,忙應了聲,去了趟私庫,捧著香爐朝乾玉宮去。

  他走後,封煜放下了筆:「小劉子!」

  小劉子匆匆走進來,尖細著聲音:「皇上?」

  封煜刺耳地擰了擰眉:「印雅閣那邊可傳來消息了?太醫如何說?」

  「宋嬤嬤派人傳話來說,鈺美人受了驚嚇,近日需安生養著,最好別再多生事故了。」

  封煜沒再開口,只是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

  等殿內靜下來,他轉頭朝屏風后那張軟榻看去,在軟榻旁,有一案桌,上面安靜擺放著兩支玉簪。

  半晌,封煜靠在椅子上,闔眸,捏了捏眉尖。

  ——

  坤和宮,楊德宣旨離開,順便帶走了謹玉。

  這之後,乾玉宮就陷入了一片寂靜,謹竺揮手讓眾人退下,她端著托盤走近一步:

  「娘娘,皇上是何意思?」

  她望著托盤上的琉璃盞香爐,臉色微白,卻依舊努力鎮定,只是輕顫的聲音依舊泄露了一絲慌亂。

  皇後站在暗紅地毯上,怔怔地望著那頂香爐。

  良久,她忽然伸手輕撫下,然後嗤笑出聲:「謹竺,你說,在這後宮,有什麼事能瞞得過那位呢?」

  她雖笑著,卻瞧不出半分欣喜。

  虧她還以為,她當真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呢。

  謹竺默了片刻,才說:「他是皇上。」

  這天下都是他的,更遑論一個小小的後宮,想瞞住他,本來就不現實。

  皇后湊近了,看那盞香爐,燈光下,琉璃泛著光似的,她說:「是啊,他是皇上。」

  明明什麼都知道,卻不做任何阻攔。

  她們的這位皇上,究竟有多鐵石心腸?

  她指向大殿內的那頂翡翠香爐,不咸不淡地說:「皇上賞的,那便換上吧。」

  謹竺微頓,卻沒勸,親自上前將香爐換好。

  她撥弄著香,想起剛剛被帶走的謹玉,莫名有些失神。

  皇后只看了一眼,就眼不見為凈地轉身坐回軟榻上,謹竺在那塊待久了,她望過去,忽地淡淡問:

  「你在想什麼?」

  謹竺微頓,手中的熏香不小心倒多了些,皇后看著她的動作,輕微眯了眯眼。

  謹竺回了神,小心地將香料盒蓋好收起,才緩慢地踱步到娘娘身前,她低著頭,說:「奴婢只是有一事不解。」

  皇后垂眸:「說。」

  她騰得跪在地上,卻不抬頭,只低聲問:

  「謹玉素來最貼娘娘的心,娘娘也最喜她,她便是再多不好,卻唯獨一點,她最聽娘娘的話,所以奴婢想了許久,也想不明白,謹玉真的會誤會娘娘的意思嗎?」

  謹玉回來后,就愧疚不安地哭訴著她誤會了娘娘的意思。

  可謹竺卻突然明白,不是謹玉誤會了,而是娘娘想要她誤會。

  那般一心一意為娘娘著想的人,后妃有孕與否,在謹玉眼底都比不上給娘娘立威重要,她怎麼可能會忽視掉鈺美人和淑妃呢?

  推謹玉的人是誰,謹竺知道,必然是淑妃宮中的。

  可那人究竟是誰指使的,謹竺忽然就不願去想了,她進宮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覺得這深宮冰冷。

  皇后看著她頭頂許久,她說:「本宮說了,是本宮的命令。」

  謹竺閉上了眼,可在那種情景下,誰都會覺得娘娘是在謹玉開脫。

  她俯下身,澀著聲音道:「奴婢知道了,望娘娘恕罪。」

  皇后別開頭:「你今日累了,無需伺候,回去休息吧。」

  說著,她將案桌上的綠色藥瓶推過去。

  謹竺望著那盒葯,才想起她手臂上的傷,忽然鼻尖一酸。

  她們主僕三人相互扶持著走過來,她知曉,娘娘會這般做,定是有后招,能保全謹玉。

  可君心難測啊,誰能算計到一切呢?

  她忍著淚意,伸手拿過藥膏,快步轉身離開,就在她推門之時,她聽見身後傳來一句:「她會沒事的。」

  「本宮保證。」

  謹竺強忍的淚意,此時終於掉下,她說:「奴婢知曉的,時間不早了,娘娘早些休息。」

  門被從外面關上,殿內陡然安靜了下來。

  皇后一動不動地端坐著,不知過了多久,未關實的楹窗吹進一陣冷風,她下意識地喊了句:「謹玉——」

  殿內空寂,沒有絲毫動靜,她也終於回神,指尖輕動。

  阿妤是翌日起床后,才知曉了皇後身子抱恙的消息,不僅如此,謹玉進了慎刑司的事,也傳遍了後宮。

  她被扶著在殿內來回走動,聞言后不由得感概,這後宮明明那麼大,卻連一點消息都藏不住。

  周琪這時掀開帘子走進來,伸手摸了摸自己凍得冰涼的耳垂,忙說:

  「主子,皇上有令,皇貴妃大喪,主子無需前去。」

  阿妤的步子一頓,她輕拍了下腦袋。

  若非周琪這句話,她都險些忘了,皇貴妃位同副后,其喪禮必然是滿宮跪拜的。

  她撐著腰,狐疑地探頭問了句:「那皇後身子抱恙,這事由誰操辦?」

  「奴婢打聽了,皇上將此事交給了沈嬪,由中省殿和禮部從旁協助。」

  「雖然周修容位份更高,但她所有的精力都得放在小公主上,皇上說了,她悉心照顧好小公主就可,其他事宜,無需操心。」

  「還有件事,」周琪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在阿妤耳旁說了句:「聽聞周大人在御書房前跪著呢。」

  阿妤猛得嗆了聲,錯愕道:「他跪什麼?難不成還要——」

  她左右看了眼,也壓低聲音:「還想要皇上打殺了皇后不成?這簡直異想天開!」

  更何況,庄侯府雖交了兵權,卻還沒有沒落呢,哪裡輪得到周氏指手畫腳?

  不過阿妤也理解周大人的想法,周氏一族本就不算大族,全族的榮譽全靠淑妃撐著,如今淑妃倒了,對於他們來說,絕非小事。

  不然……當初淑妃害了周美人,怎會連一點水花都沒濺出?

  周琪可不敢妄言前朝之事,她扶著阿妤小心坐下,低聲道:「這不是我們能管的。」

  阿妤撇了撇嘴,這有孕之後,整日都悶在殿內,甚是無聊。

  周琪瞥了她眼,想起什麼,說道:

  「奴婢剛去中省殿領炭火,沒領得多少,說是此次大喪要用。」

  「應該的。」阿妤沒在意,這大喪,朝臣皆要跪拜多日,難不成還能缺了他們的炭火,可不是令人恥笑嗎?

  周琪輕戳了她一下,含糊咕噥道:

  「奴婢將中省殿最後的一點炭火都帶回來,剛回來時,正好撞見倬雲樓的落雲往中省殿去。」

  阿妤眸子微亮,明知故問:「那許美人今日豈不是領不到炭火了?」

  「最遲,也得明日中省殿才能騰出來。」

  阿妤嘖嘖了兩聲,她忽然說:「這大喪,許美人是需去的吧?」

  周琪點頭后,她就說:「這般一來,她殿內好似也用不到炭火呀。」

  「阿琪,你覺得我們印雅閣是不是有些冷呀?」

  她仰著精緻的臉蛋,一臉真誠地問,周琪瞥了眼她身邊的炭火盆,昧著良心說:「的確有些。」

  阿妤立刻道:「那你明日,再跑一趟中省殿,問問陳公公有沒有多餘的炭火。」

  頓了下,她說:「若是與倬雲樓的人撞上,你便心善地讓讓她。」

  「她若是不要,那正好補了咱印雅閣的缺。」

  周琪訕笑了下,問她:「你就不怕許美人同你鬧呀?」

  阿妤斜了她一眼:「我之前送湯去御前,三次里能有兩次都撞上倬雲樓的人。」

  「許美人自然能明白,這些都不過是巧合,她那般善解人意,怎會鬧呢?」

  作者有話要說:許美人:能不能做個人?

  阿妤:都是巧合,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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