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自那日談話后,這是封煜第一次進慈寧宮。

  聽聞太后要回五台山的消息,他下意識認為太后又在故技重施,逼他妥協。

  封煜捏了捏眉心,將那抹煩躁壓下。

  正殿中,只有太后一人,顯然在等著他。

  一身太后正裝,灰暗沉悶,諾大的宮殿,孤寂一人,封煜漸漸板直嘴角。

  這副場景,他見過太多太多次。

  先帝在時,也常是這般,空寂的宮殿,只剩她一人,好在張嬤嬤一直陪著她,她宮中最熱鬧的時候,便是他來請安的時候。

  越是想到從前,他就越不可能應了太后。

  那人太嬌氣,似家養的名花,即使他小心嬌養著,都容易凋零,他想象不到,將她一人丟在後宮會是何模樣。

  或者說,他也不願去想。

  封煜眸色暗暗沉沉,最終歸為平靜,他說:「兒臣給母后請安。」

  太后坐在位置上,捻著佛珠的動作一頓,終於睜開眼睛,看向他。

  忽地,太后心中閃過一絲酸澀和不是滋味。

  她一直知曉,皇上性情淡漠,對她也好,對先帝也好,雖總是敬重,卻少了分尋常人家的那分溫情。

  封煜任意她看,卻沒甚話說。

  殿內不知寂靜了多久,曾母慈子孝的二人,如今竟有些相顧無言。

  最終是太后開口,捏著佛珠,有些無力:

  「皇上過來,是為了哀家回五台山一事?」

  她這話一出,封煜瞬間明白,宮中傳言的確為真,他斂眉輕擰了下。

  他說是。

  簡簡單單的一個字,讓太后還有想說的話皆堵在嗓間,她眼睜睜看著皇上退了一步,然後平靜地說:

  「兒臣會將禮部將此事辦好,前朝還有事,兒臣先行告退。」

  只退了一步,卻是叫太后無意識地扯斷了佛珠,她仿若看見她辛苦維護許多年的孩子在那瞬間離她越來越遠。

  他來慈寧宮,不過是想知曉太后是如何想的罷了,如今知曉了,就沒了留下的必要。

  話落,他轉身離開,沒有一絲停頓。

  他不會要求任何人,為他停留,太后想走,他就為她鋪好路讓她走。

  封煜在慈寧宮待的時間並不久,他出去的時候,皇后和阿妤等人還守在宮前。

  他臉色平靜,但阿妤卻是擔心地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落在封煜眼底,將那些煩悶似揮散了些,他僵直了後背微松,在眾人面前,走向她,明目張胆地偏愛,他溫聲說:

  「朕幾日沒見福兒了,一同回去吧。」

  他用了個回字,若是以往,阿妤許是不會在意,但今日,不知怎得,忽然就戳在阿妤心口。

  她彎下了眉眼,不較往日軟糯,卻甚輕柔,她應了聲:「好。」

  一旁的皇后,眸色輕閃,剛欲說什麼,就聽封煜平靜道:「太后要回五台山,此事皇后必不可疏漏。」

  他一句話落下,太后要回五台山就成了板上釘釘的事。

  皇后鬆了手帕,恭敬地低頭:「皇上放心,臣妾必會安排妥當的。」

  阿妤下意識地掃了皇后一眼,不著痕迹地蹙了下眉間。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在皇上話音落下后,皇后好似鬆了口氣。

  但她沒來得及多想,因為封煜話落後,直接拉著她上了鑾仗,聖駕經過眾人前時,紗簾被微風吹起,阿妤看見,眾人彎腰低頭,畢恭畢敬。

  她忽地有些恍惚,若非皇上,她原該是那其中的一員,和其他后妃沒甚不同。

  忽地,身側人握住她的手,叫她回神,只聽見他甚為平靜的一句話:

  「太后要去五台山了。」

  他臉色一如往常的淡漠,仿若太后的離開對他來說沒甚影響。

  阿妤卻忽然有些心疼。

  她反握緊了他的手,靠向他,將臉貼著他的肩膀,軟聲說:

  「皇上別難過。」

  她說:「妾身會一直陪著皇上的。」

  封煜呼吸稍輕,閉眼握緊她的手,低聲沉沉地說:

  「江妤,記住你說的話。」

  他很少這般叫她,阿妤愣了下,再回神時,身側人卻已經恢復了平靜,仿若剛剛那聲低語不是出自他口中一般。

  阿妤卻輕輕嘀咕了聲:「妾身何時騙過皇上。」

  總歸,從她侍寢那刻起,她還有選擇的餘地嗎?

  再說,她又不是沒良心,皇上待她好,她並非感覺不到。

  這世間,不都如此,生了情分,自然就有了體諒。

  ——

  坤和宮。

  皇后在封煜上了鑾仗后,幾乎沒有停頓就叫眾人散了去,轉身離開了慈寧宮。

  剛用過午膳,她不緊不慢地翻著賬冊,謹竺和謹玉對視一眼,謹玉上前說道:

  「娘娘,皇上並未說明太后何時離宮,這……要如何安排?」

  縱使娘娘不說,謹玉也知曉,太后離宮,自家娘娘心底定是歡喜的。

  可若安排早了,就好似希望太后離宮般。

  皇后停了翻賬冊的手,她漫不經心地輕嗤:

  「要不了多久。」

  謹玉面露疑惑。

  皇后覷了她眼,才說:「母后最是注重顏面,宮裡宮外都知曉她要走,她又怎會留在宮中?」

  回想太后回宮后做的事,皇后沒忍住捂眼輕笑,再放下手時,她眸子里稍稍濕潤。

  謹竺看了她一眼,不著痕迹地抿唇,她低聲問:

  「娘娘,奴婢有一事不解。」

  皇后眉梢皆帶著笑:「何事?」

  謹竺遲疑了下,才問:「太後為何這般針對鈺貴妃?」

  稍頓,皇后沒有立即回答她的話,而是透過楹窗看向那株五色梅樹,不知過了多久,她方才搖了搖頭:

  「太后不是針對鈺貴妃。」

  謹竺擰眉,雖沒再問,但她臉上卻滿是狐疑。

  太后從不插手後宮事宜,唯獨的幾次,都是針對貴妃娘娘,就這般,娘娘居然說,太后不是針對貴妃?

  皇后看出了她的不信,只淡淡說了句:

  「她只是不喜,皇上喜歡的人罷了。」

  這個人,可以是鈺貴妃,也可以是旁人。

  謹竺蹙眉:「可當初的淑妃……」

  皇后直接打斷她:「你當真以為,當初皇上忽然冷落淑妃,是因為本宮嗎?」

  所有人都知曉,她喪子后和皇上的一番談話,叫皇上不再偏寵淑妃。

  若她有那分本事,如今的坤和宮何至於這般冷清。

  淑妃寵冠六宮時,太后一直在五台山,是以,叫眾人都有些忘了,當初先帝在時,太後有多不喜淑妃。

  謹竺愣了下,才反應過來她話中何意,足足怔了半晌,才不解地擰眉:「可這是為何?」

  為何?

  皇后眸子稍冷,不輕不重道:「許是有疾呢。」

  話落,謹竺頓時噤聲,這話若是傳出去,詛咒太后的罪名可是堪比死罪。

  但她一時有些分不清,娘娘的那句話究竟是在隨意敷衍,還是認真的。

  皇后輕輕睨了她一眼,知曉她謹慎,漫不經心地收回了視線。

  只是她捏著賬冊的稍有力,指尖都泛著淡淡的白,斂下眸子中的那抹暗色。

  隔了許久,皇後偏頭,問了句:

  「還有幾日到中秋?」

  謹玉:「娘娘怎得忘了,昨兒個剛是初一啊。」

  皇后斂眸,溫聲道:「將本宮前些日子抄寫的佛經備好,本宮改日送去慈寧宮,母后這一去五台山,不知何時才會回來,本宮這心底,總歸是有些不舍的。」

  謹玉連忙應下,卻輕聲嘀咕:「娘娘怎得每年這時候都抄寫這麼多佛經……」

  娘娘嫁入王府後,就每年都抄寫佛經,往年太后在五台山時,娘娘更是不惜千里,都叫人將這些佛經送去五台山。

  因此事,先帝和皇上都不止一次贊過皇后仁孝。

  皇后只溫和地彎出一抹笑。

  謹竺不著痕迹地擰了擰眉,多看了她一眼,將疑惑壓在心底。

  太后對娘娘的確甚好,否則娘娘不會這般敬重太后。

  但她知曉,比起敬重,娘娘心中其實是怨太后的。

  往年不曾在意的細節浮上心頭,娘娘為何要每年這時未太后抄寫佛經?

  如今還遠不到太后的壽辰。

  皇后神色一如往常,平靜地翻著賬冊,謹竺看不出什麼,她也想不明白,只好將此事放下。

  ——

  張嬤嬤親自送封煜出來,自然聽見了封煜說的那句話。

  見皇上沒有絲毫挽留娘娘的意思,她臉色微白,有些擔憂,卻又莫名地鬆了口氣。

  旁人不知,但她知曉,太后忽然決定去五台山,是在賭。

  賭皇上有一絲可能妥協。

  張嬤嬤也算看著皇上長大,又或是身為局外人,她反而比太后看得更清楚,這可能性太小了。

  但凡皇上今日妥協,若日後太后再繼續這般呢?

  這個道理,他們都懂,所以皇上直接杜絕了這個可能性。

  皇上那般心高氣傲的人,哪裡會任由太后逼迫他。

  張嬤嬤輕嘆了口氣,掀開珠簾走進殿內,就見散落一地的佛珠,她眼底閃過一絲難受,走上前去,垂頭低聲道:

  「娘娘,皇上走了。」

  殿內寂靜了許久,太后才抬起頭,重複輕呢:「走了……」

  她眼底似有些空洞,說完這句話后,就一動不動地頓在那裡。

  張嬤嬤無聲嘆氣,蹲下來,一顆一顆撿起佛珠,輕手輕腳地將佛珠收好,默默地陪在她身邊。

  她在想,如今這般也好,娘娘走了,皇上總該記得娘娘的一分好的。

  或許當時,娘娘就不該回來。

  若不回來,又怎會和皇上間生了嫌隙。

  她看向依舊失神的太后,低聲說:「娘娘,我們回五台山吧,奴婢陪著您。」

  不管如何,她都會陪著娘娘的。

  太後身子輕顫了下。

  她沒說話,但張嬤嬤卻是鬆了口氣,眼底閃過一絲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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