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風雨夜
舟在洶湧的大海中破浪前行,柳正風頓時發覺自己的舟好像很慢,或許是逆風而行的原因,或許是他心急如焚。
不遠處,一個白發淩亂的老頭抱著一個小孩正在海水裏掙紮,時沉時起,岌岌可危,隨時都有消失在海麵的可能。
離他們最近的是一艘顛簸不定的大船,船上站著許多將士,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呼救,有人在跳海,有人不知所措地抓著船板深怕被甩下船。呼救的聲音時大時小,若隱若無;跳海的人不是自殺而是意在救人,但他們卻與自殺沒有任何分別,人一落水就被海浪給衝著走了,根本很難靠近想救的人。
一陣巨浪湧來,船搖搖欲翻,東倒西斜,船上的將士不禁紛紛驚呼;他們慌的是海水裏的老頭與小孩,他們頓時被巨浪吞沒了,消失在海麵上。他們有人在吼叫,有人在詛咒天地,有人驚慌失措,有人目瞪口呆。或許他們情願在海水裏的人是他們當中的任何人,而不是那個老頭及小孩。
巨浪湧向柳正風的小舟,將小舟高高托起,稍縱即逝,小舟順勢沿著浪麵滑下,一頭紮進海裏,撞得海水四濺,濺得又高又遠。
柳正風大吃一驚,一躍而起,落向舟尾,雙足重踏,舟頭登時翹起,沒有順勢沉在海裏。
“替我抓住繩子”
巨浪剛過,老頭與小孩即時浮出水麵,柳正風見狀,大喝一聲,聲如洪鍾,震耳欲聾。隨即低身撈起舟上繩子,旋甩幾圈,往大船拋去,搖晃的船上一士兵伸手接住繩子,立馬將它綁在船上。
附近一艘大船轟然翻倒向海裏,漸漸沉了下去,周圍有很多人在水麵拚命地掙紮著、呼救著。
柳正風手拽著繩子,縱身往老頭與小孩所在之處而去,踏著海麵而行,速度極快,即時便到。
“拜托了”
老頭見是有人來,精神一振,雙手把小孩托起,微弱而沙啞的聲音由嘴裏發出。
柳正風即刻伸臂抱住小孩,不禁對老頭瞥了一眼,眉頭一皺,大吃一驚,破口而出,叫道:“義父”
“風兒?”
老頭愕然,登時麵帶笑容,猶如一朵慢慢綻放的花朵,隨即笑著提醒道:“風兒,小心。巨浪又來了”他說的很平靜很從容很溫和卻又很無奈。
柳正風目光一轉,果見一波二三丈高的巨浪鋪天蓋地而來,吃了一驚,道:“義父,你小心,我將孩子送上去,就來救你”說著,一扯繩子,人縱身而起,竟高於巨浪,從巨浪的上麵一掠而過,蕩在半空中,風呼呼地撲麵吹著。
耳後傳來微弱的聲音:“孩子,擔心點”
巨浪撲向大船,將大船衝的顛簸不已,左右擺動,但最後它依舊浮在海麵上。
柳正風一拉繩子,淩空而行,猶如一隻大鳥飛落在晃動的船上。
船上的人心中一喜,不顧顛簸,一撲而上,圍了過來。爭先恐後地喚了一聲:少主,其中有一人急忙將小孩搶抱過去,謹慎地往船廂走去。
“少主救回了,少主救回了”
船上的將士們頓時一陣歡喜,一掃愁容,卻忘記了他們隨時都有可能葬生海底的處境。
這些人當中沒有一個認識柳正風,柳正風也不認識他們,自是不需打招呼。
柳正風懶得管那麽多,想著老頭尚在海水裏,立時拉著繩子,一腳踩上船欄,一蹬而去,足底踏著海麵往方才老頭所在的方位而走。
烏雲在大海的上空堆積的嚴嚴實實,毫無空隙,天色已然一片昏暗
人呢?人哪裏去了?怎麽不見人呢?
海麵上再也看不見那個老頭的人影,柳正風心中一陣哆嗦,立馬呼叫:“義父。。。”
但那個老頭真的不見了,當然沒有人回應他了,他叫了一陣,不由得熱淚盈眶,登時一腳踢在海麵,海麵上噴開一片水花。
雨來了,豆粒般大的雨滴吧吧吧地打在海麵上,打出一個大大的水渦,很好看,很好看。
海麵上的一切都變得模糊!柳正風又叫幾聲,還是沒人回應,無奈地轉身,拉著繩子,踏著海麵奔回,一眨眼就上了大船上。
“義士,老將軍呢,他人呢?他人呢?”
他剛落地,一個將士踉蹌地撲了過來,問道,雨水由臉頰流入他的嘴裏,令他的話聽起來有點模糊不清。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柳正風很傷心,他在吼叫,他在哭,但他忘了怎麽哭了,總之心裏很難受。但沒有人可以看得出來他在哭,更沒人聽的出來他在哭;風雨聲、海浪聲都太大了,他的淚混在雨水中,誰能分辨得出來是水是淚?或許連他最親愛的妻子都不能。
“完了,完了!你剛才不是把少主救回了嗎?你怎麽不把我家老將軍也救回呢”那個將士急道,他有點慌張,他有點不安,他有點失神。
一波浪湧過來,整個船不由自主地一陣顛簸,那個將士在恍惚當中根本不在意,船一晃,他即刻站立不穩,撞在廂板上,接著一彈,一個勁地往船外跌去。
雖然光線不足,但依稀可見,柳正風眼疾手快,立時伸手將其拉住,提回船欄邊。
他驚魂未定,緊緊抓住船欄,一陣後怕,待顛簸的船,稍微穩當一點。他不由地騰出單手輕拍胸口,這才站了起來,對著柳正風大聲道:“多虧義士救我一命,我不識遊水,掉下去定是無命生還了。至於剛才的唐突,實在抱歉。可惜我家老將軍真的沒了”他哭了,但沒有人聽得見。
不知柳正風聽沒聽清楚,但他沒有作答,雨已經淋濕他全身了。
嘈雜聲中,突然傳來一陣驚叫聲,穿透過風雨聲、海浪聲,清晰可聞。
“哦!哦!哦!又一艘”
將士們緊緊抓住船欄,看著旁邊雨中的一艘船慢慢地翻倒過去,他們除了驚呼也無能為力。
柳正風不由地吃了一驚,立即往船的底艙走去。因為他發現了一個問題,這船的方向與浪勢不對很容易被浪衝翻或被風吹倒。他對於船的構造還是很熟悉的,很快就來到艙底,獨自闖入的。這裏比外麵更暗了,但可以分辨得出人形來的。
“你這人是誰?來這幹嘛,這裏本來就亂七八糟了,難道你還要來搗亂嗎?”一個將士大聲喝道。這將士說的是實話,這裏的確很亂,簡直一片狼藉。
柳正風冷哼一聲,開口叫道:“你們這誰在掌舵,到底他駛過船掌過舵沒?船是這樣掌舵的嗎?”,氣勢十足,驚得艙內的人一時不敢出言答話。
“師傅被撞暈了,我們平時都這樣掌舵的,不知哪裏不對了?”一個年輕水手一臉尷尬,底氣不足地說道。
柳正風一時無語,隻是現在迫在眉睫,懶得與他們計較,即刻道:“你們不可以這樣掌舵,應該看著浪的走向來掌舵,不然船隨時都可能被浪衝翻,讓我來吧”他已然暗自慶幸,這個時候這艘船依然能浮在海麵上。
“這個兄台,你會掌舵,你早該來了,藏著掖著隻會害了大家的性命”那個將士喜道。
“略知一二”柳正風隨口而答,說完,慢慢地轉動舵,使船的去向與浪的衝向一致,雖然不一定最快靠岸,但卻是最安全的,由於風也是這樣吹的。
夜幕來臨,風雨漸漸將這個小鎮沐浴在它們的侵擾之中。
蒙婉倩靜靜地站在屋簷下,雙目凝望著院門,院門口剛掛的燈籠在風的擺弄下搖晃著,燈光隨之晃動。
她,曾是住在宮中一位無憂無慮的公主;她,曾是策馬奔跑在莽莽草原上的女漢子;她,曾是多少風流公子英雄俠士的夢中人;她,曾是江湖中惡徒劫匪的克星;她,曾是名門正派口中的魔女、妖女;她,曾是江湖上流傳‘見伊人一麵,歎今生無悔’的美人;她,今生隻愛著一個人,一位江湖中妖魔歪道畏懼的大俠,一位名門正派既恨又讚的怪人。
她,今生隻願陪一個人,永遠歸隱山林,過著男耕女織、養雞喂鴨的生活;有時能牽著他的手看斜陽落山,聽歸鳥吟唱;有時能倚著他的肩望星空浩瀚,任清風吹拂,受月華洗禮。
而如今,她已是那個人的妻子,兩個孩子的母親,似乎很幸福。
但她怕,從來都沒有像今日這麽怕過,怕那瘋狂的海浪,怕那瘋狂的海風,怕那瘋狂的海水。
此刻,她隻盼望那人能夠快點出現在她的麵前,人間的所有紛紛擾擾都與她無關。
婆婆房間的燈早已熄了,想必哄睡了三個孩子,累了,就睡了。
不知過了多久,風越來越猛,雨越來越急,不知不覺她的鞋、她的裙、她的發都濕了,但她不在乎,一心注視著院門處,盼望那個她熟悉的身影早些出現。
時而聽見隱隱約約的哭喊聲夾在風雨聲中傳來,時而隻有風呼呼雨瀝瀝浪哄哄。
“這是怎麽了,為何有哭聲,難道有人。。。管他是誰?一定不是我相公,我相公武功蓋世他絕不可能有事”蒙婉倩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她將拳頭握得緊緊的,雙眼盯著院門口,此刻她恨極了風,恨極了雨,但她無能為力,自然的力量豈是她能掌握。
其實,婆婆根本沒有睡,隻是將燈吹滅,靜靜坐在屋內,時不時起身看看院內的動靜。
院門口的一隻燈籠驟然燃燒起來,落在地上,滅了;跟著,剩餘的一隻也燃燒了,落下滅了。
院門口頓時一片黑暗,蒙婉倩不禁吃了一驚,慌了起來,急忙入屋;折騰一會兒,才想起火把存放在儲物間。她家的儲物間是北側那座屋最外那間房,其它兩間當客房。
她由正廳拿來火油燈,匆匆就沿著屋簷往北側的儲物間走,眼前一暗竟撞上一物。
那是一個人,那人一身濕淋淋的,就像剛從水裏出來的一樣,比落湯雞還落湯雞,雨水沿他衣服一個勁兒往下流。
蒙婉倩本就魂不守舍,登時一慌,油燈掉在地上,灑出油,火迅速蔓延燒成一小片,少時才慢慢熄滅。
“你慌慌張張的幹嘛”那人的聲音很溫柔很溫暖,鑽入她的心間猶如九月的豔陽那般燦爛。
“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嚇得死我了,以後不許你在幹這種事”
蒙婉倩所有的擔憂猶如飛煙般消散,立時將那人緊緊抱住,此時她想哭一場,她想告訴那個人自己有多擔心。。。
柳正風輕輕的拍拍她的後背,咬一下她的耳朵,輕聲提醒道:“有客人”
啊!蒙婉倩大吃一驚,立馬將柳正風推開,後退兩步,果見黑暗中兩個人站在柳正風的身後三步處。
一個人疲憊地舒了口氣,喘著粗氣道:“唐突!唐突!夜太黑,我們什麽都看不見”這說話的人是劉大叔,另一個自然是他的孫子劉延華。
蒙婉倩如實道:“沒事!剛才門口的燈籠被風吹落,我正想尋個火把點在那,可以看路。誰知他回來了,沒注意就撞上了。你們快到廳內坐吧”,即刻轉身前行,將他們請入正廳。
有時候說實話比說慌更利於掩飾。
這時,婆婆披著蓑衣戴著鬥笠,拿著油燈,悄悄地從屋內出來,沿著屋簷小心翼翼地來到正廳。
婆婆趕快將廳門虛掩,以免風雨竄入,看著微微顫抖又疲倦的劉延華,他濕透的衣服一直往地麵淌水,關心道:“都淋濕了,我這去燒水給你們洗洗”
“別麻煩了,我們打井水洗洗就可以,沒那麽講究”劉大叔連忙不好意思地笑道,但他的聲音有點顫抖,或許他也真的很冷。
他們都忙活了大半天,現在是又累又濕又餓,哪有心情等熱水洗澡。若不是全身濕透,隨時隨地都可以睡著。
一會兒,蒙婉倩拿出兩套柳正風的衣服和兩條布巾分給劉家祖孫,任他們逐一洗澡。
用他們三人洗澡的時間,婆婆冒著風雨已將剩餘的飯菜重新熱了一遍,加做一道煮鹹魚,且溫點酒給他們驅寒。
“真是勞煩了”劉大叔洗過澡,換過衣服,人精神多了,不好意思地笑道。
“大家都是熟人,何須客氣,咱們快吃吧。都累壞了”柳正風道。
“劉大叔,你們什麽時候到這來了?”蒙婉倩坐在廳內的一椅子上,問道。
“我們的船被義軍征用了,出海時遇上風暴,就到這來了。或許是天意吧”劉大叔道。
“時候不早了,有事明日再說吧”柳正風道。
沒人再說話了,一頓飯的過程,他們吃飽時,已近四更,大家客套一下,各自回屋睡覺。
婆婆已收拾過林遺風年前睡過的客房,安排劉家祖孫倆在那休息,這才回屋。
外麵依然風雨交加,柳正風將正廳的門閂上,眯著眼,看著蒙婉倩站在飯桌前心不在焉地收拾餐具。
柳正風從背後將蒙婉倩抱上,親一下她的耳朵,柔聲道:“怎麽了?都四更了,睡覺去吧,明日再收拾吧”。
“等到三更,人影都不見,你知道我多擔心嗎?一旦你出了事,我怎麽辦?兒子怎麽辦?”
蒙婉倩想著那瘋狂的一切,眼淚奪眶而出,一墜而下,她真的怕,真的怕了,怕他出事,怕他回不來,以前有人把刀掛在她的脖子上都沒這麽怕過。但這已是能從她嘴裏說出對丈夫最埋怨的話了。
屋內沉寂了,外麵的風雨繼續吟唱!風唔唔地狂掠;雨點打落在門窗上,發出吧吧吧的聲響。
柳正風拖著疲憊的身心將蒙婉倩的身體轉了過來,看著其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的模樣。柳正風清醒些許,心生憐惜,慢慢拭幹她臉上的淚水,將其擁入懷中,愧疚道:“是我錯了,我不該如此,我不該一時衝動拋下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