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趙珂染病
才剛寫罷,家裏便來了一撥人,都是自發來幫忙的。有幾個便是趙珂的同窗,其他便是眼見聽說了趙珂,商議了自發過來的。果然功夫不白費,正道也終究不孤。趙珂忙請他們坐,安排商議些救助的事宜。娘子知道丈夫做的是大事,婦道人家不能管問,能做的隻是安排好了家中的事務,叫他放心。遂退身出來安排茶水,又吩咐丫鬟預備點心。
牢中亦有人染了疫症,死了的已經十有四五。節級、牢子怕叫染上,許多人都躲遠走了。零星剩下幾個管的,不過糊弄。因沒了人來毆打淩虐,眾人日子反好過些。三郎前番受些棒傷,兩腿叫人打得肉爛,此時漸已好些。天氣已冷,身上衣衫又單薄,新又增了些傷寒。好人尚且顧不上,哪裏管得到罪人?
三郎獨自蜷在冷地上,看他們將屍首一個個抬將出去。又餓又病,身上無半點氣力,外加上冷,正不知到幾時才是個頭。死了的不受那罪了,暫活著的又不知能捱了幾日。
三郎雖冷,心卻巴望天再冷些,若下了雪更好。村裏老人曾說過,若冬天太暖,就會容易出疫病,那麽天氣冷的話,這病不就沒了麽?聽人說趙押司散湯藥時染了疫症,若下了雪,該好了吧。
這天果然更冷了。靠牆的缸凍得裂了,碗裏的水結了冰坨,牢裏冷得似冰窖。手腳早已腫脹凍裂,不敢輕觸。地上雖鋪了厚草,臥在上麵仍舊是冷,肩臂腰胯都麻木了,骨頭縫裏都是寒氣。
第三十六個已抬出去了,因此騰出許多空處。幾個牢子圖省事,將剩下的人關在一處。這日起來,外頭換班的牢子道:“這鳥天直恁地冷!節級今日來得不早了!”另一個拍著身體道:“昨日下了一夜的雪,如何不冷。我才剛吃一碗熱湯來。”眾人聽說下了雪,都巴了頭往外瞧。
說話人將渾身的雪拍打幹淨,急去火盆邊向火,道另一個道:“不是凍死,便是染上疫病死,咱們這些人,又不是知縣相公的舅子,有錢你也搶不上藥,最後怎麽不是個死!”
因這句話兒,眾人說到疫病上,有人遂道:“我聽人說,幸而今年冬天不暖,不然的話,就徹底完了。”
有人遂問:“我聽見說,縣裏麵足有六七個人,連續把災情上報了。縱然知縣想賺錢,這麽大的事,上麵知州豈能不管?”
有人便就回他道:“這話兒你想得太天真,直惹人發笑!縱然知州知道了,疫情不報,上麵趙官家他又不知。知州命人把道路一封,疫情過後,最後死個萬把人,又沒人知道,也無人追責。一旦上報,所有人全都知道了,全盯在這裏。再處理不好,知州的帽子立刻就掉了。
你看看周圍幾個縣,有幾個真能辦事的人?還不是背後壞事的多。縱他開口,鑽空兒的太多,再加上仇家一發壞,這件事也必然辦不好。這一把賭注,帽子掉了的風險太大,還不如不辦!”因這通解釋,眾人都服,說話便道:“人家那麽大的官兒,事情看得不比你明白?真當他傻!”
正在眾人說話的空檔,有一個突然說起來道:“你聽說麽?趙押司昨夜裏死了。”眾人聽了驚問道:“卻是哪個趙押司?”那人回道:“除了趙珂染了疫症,還能有誰?我聽說他尋了南都學舍的範先生,將災況往上報了。太後已知了這個事,使人來問。”另一個道:“可惜好人不長命。不恁地時,今番倒有一場功勞。”那兩人說著散了。
三郎在旁聽了這話,驚了一場。他廝熬著,多半因欠著押司的恩,將來好還。誰知他竟死了,果然好人不長命麽。這世上待他好的人都沒了,眼下冰冷的牢獄,刻骨的饑餓,如今新又染了風寒,漫漫冬日,隻怕撐不下去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三郎隻覺有人喚他。睜眼看時,卻是姐姐在那裏。阿姐今日打扮得俊俏,對他笑著,去懷裏取來一個手帕,一層一層揭開來,卻是顆猊糖在那裏。三郎哪裏舍得吃,聞著那香,便覺自是財主了。外頭春天已到,桃花都開了,身上亦不覺得冷了。姐姐拉著他的手兒,引他家去。
才待走時,三郎隻覺身上一疼,急起來時,原來卻是南柯一夢。才剛有人踢他一腳,看時卻是一個節級。那個節級見他醒來,遂叫他道:“快些起來,你這猢猻結好運了。”三郎不曉得這世上還有甚好事,又將他夢攪擾了,心內厭煩踢他起來,不願去聽。
那個節級見他不樂意,罵他便道:“鳥猢猻八棍子打不出屁來,我尋別人說去。”一麵將腳跨過三郎,叫別人道:“都且起來,三世諸佛今日慈悲,造化了你們這班窮賊!”眾人急起來問道:“節級哥哥,是甚好事造化俺們!”那人便道:“這鳥廝們不用死了!太後可憐俺們遭災,赦了你們一班賊囚。”
原來當日趙珂寫信尋了範仲淹,言明了本地災況疫情,仲淹聞知不敢怠慢,不容易托了許多人,見了王曾、魯宗道,這二人將信遞與劉太後手上。太後聞知此事大怒,特命人查,果然得知此次的疫情。
太後使人過來賑災,命尚藥局尚藥奉禦孫用和、王惟一一道,齎藥前來診治病患。又因災害折人甚多,減了眾人的刑罰。
眾人知了此事原委,卻不歡喜,搖頭說道:“俺隻道是放俺出去,誰想仍舊需坐牢!隻這般受這罪時,不若死了,十八年後又一條好漢!”節級罵道:“餓狗喂不飽的,放你出去!你怎不叫官家喚兩個小娘按腰捶背來伏侍你。”三郎的案子今亦改了,重判做囚禁三月,流放延州。
劉太後除了命太醫前來診治之外,還命天章閣待製吳文彬為欽差,徹查此地的吏治。這幫牢子沒事情,總聚在一塊兒議論時事。過不幾天,外麵發生了什麽事,連裏麵足不出戶的犯人,全都已經聽說了。
過不幾日,消息便接連傳進牢裏:欽差那頭派了人下來,問西河縣知縣,為何不將災情上報,你道那廝怎麽說?知縣相公回複說,西河這邊隻是場小疫,藥材、糧儲已分發下去,都平價售賣,自己完全能應付過來。
一聽這回複,滿縣沒一個不罵的。幸而欽差派這些人,親自走訪了本縣定點設置的那幾家平價藥坊,問他們存儲、售賣得到底如何。因這句問,店主人個個麵露難色,也不好說。
被逼問得急了,領著來人親看了庫房,醫治瘟疫的那些藥,連個底子都賣得光了,都徹底空了。都不用說話,看他們記賬,按照最近十天的記錄,官府那頭分過來的藥材,也都細細地謄錄了:
麻黃三兩、灸甘草八兩、杏仁一斤、生石膏兩斤、桂枝二兩、澤瀉十一兩、豬苓九兩、白術二兩、茯苓四兩、柴胡十四兩、黃芩六兩、薑半夏一兩、生薑一斤、紫菀四兩、冬花三兩、射幹二兩、細辛三兩、山藥六兩、枳實五兩、陳皮四兩、藿香三兩,加起來統共不到十斤的東西,能幹個屁!上官又不傻,見此自然就知道了,臉上立刻就變了顏色,露不出一點笑模樣來。
有一個員外怕獲罪,立刻自我辯白說,知縣相公為控製疫情,緊急將治疫的藥材全征用了,都統一調配好醫治災民,庫裏麵沒藥,沒辦法救民,底下這些店鋪的主人,也是實在說了不算。上官不聽這解釋,氣憤憤地走了。
出了這事兒,縣裏立刻就解釋說,西河縣隻是一個小縣,儲存有限,患病的一多,存儲立刻就全沒了。再加上周邊聽見了這邊的疫情,封了道路,貨物一時間運不進來,城內就空了。
因沒了藥,百姓裏有些貪財的,冒著染病的危險,把藥材從外麵運進來販賣,因此賣價一下就高了,根本與官倉是兩回事。為此這廝還自責說,想不到災情變這麽大,下麵沒能及時補充官倉,這件事確實算失職了。
誰知道天下竟有如此的巧事:知縣相公的舅子,在外麵吹噓,到處告訴別人說,他的姐夫是知縣,自己家藥材堆成了山,根本吃藥就不用花錢。因說得多了,這事兒知道的人不少。如今上麵下來人查,立刻這件事就被揭發。
本來隻是句玩笑話,上麵並沒有太認真。誰知道一查,竟然真的查出事來:那小子真個不是硬吹,人家真的是有本錢,他家裏的藥材,真的都已經堆成山了。而且他家的那些藥,都還不是尋常的私藥,裝裹上押著縣衙的印鑒,一看就是官倉裏來的。問他藥材是哪兒來的,那小子一口咬定了說,全是他夜裏在街上拾的。
因這兩件事,引來欽差吳文彬注意,欽差本人親自就來了。幾日的工夫,西河縣這裏就熱鬧了,欽差的衛隊到處都是。西河這邊,知縣用的那一幫人,糊弄個百姓還湊合,對付欽差的能耐不行,一認真問,立刻他們就露出來馬腳,被人傳得到處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