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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發配延州

  過不幾天,漸漸有消息傳進來牢裏:有人講上麵那一幫當官的,在欽差麵前,怎麽個一問三不知,說些模棱兩可的言語,拐彎抹角地回些話兒,都是前言不搭後語,連他們自己,恐怕都不知說了些什麽,因此鬧出來一連串的笑話。


  眾人私下裏都議論說,就那班廝們,他們的心腹全都是蠢貨,拍馬、逢迎都是把好手,真到了事上,一個個瞪著兩隻眼隻會吃飯。就在昨天,有人親眼看見了說,那班頭腦簡單的夯貨,欽差的人到了庫房,他們也攔著不讓查,還力大如牛,把兩個文官給打倒了,帽子滾了有一丈遠,摔了好大個仰八叉!


  上麵來的人見識少,從沒見過這種傻兒凹,上官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氣得麵皮都青紫了,不用說回去後有人要倒黴了。


  還有知道底細的說,他們的賬目是糊塗賬,許多處許多處完全就是糊弄,根本他就對不起來。賬目上許多花出去的錢,經上麵查時,根本就沒有這回事,銀子不知道怎麽就沒了。那一幫貪官,一個個著急要藏尾巴,誰知道馬腳露出來更多,已經沒辦法掩飾了。


  那幫廝庫裏,一斤精米要一兩銀子,也真敢寫!除了弄虛作假以外,勾結成黨、貪財索賄、囤積居奇,高價售藥,種種事情他們都占了。照這個模樣,少不得這次要殺一批了。


  這一段時間,每次差役過來的時候,總能帶過來幾件新聞,全都是好事。因為孫用和、王惟一這一幹醫士的診治,外麵的疫情已控製住,染病的已經慢慢少了,蔓延的疫情,如今也已被控製住。除此之外,還有本縣官吏的新聞,他們的事,無非是又露出來什麽難看的馬腳,讓欽差給發現,還有許多之前的案子,這次一塊都被人告發。照這麽看,這幫吃人不吐骨頭的東西,距離死期已不遠了。


  這些事不但差役愛議論,連一幹犯人都願意聽。有幾個小道消息知道的多,講起來繪聲繪色的,比話本裏說的都要好,聽見的全都都拍手喝彩。自從這欽差來了之後,連差役和犯人之間的關係,居然都空前和睦了。


  時間飛逝,不覺就已經過去了數月。到這個時候,疫情已經漸漸地止住,吳待製那頭事情已完,從知州開始,果然把官吏捉了一批,一個個用囚車關起來,等回京問罪。


  捱過了春,眾人將三郎麵上刺了字,流放延州。先前三郎家中遭人劫了,舅母染上了疫病,不久亡故。二娘在家,不知從哪尋個促織,那蟲斷了一條腿,因此上二娘必說那是他的阿爹變的,拿來養著。人說她得了瘋症,又饑又寒,兩三個月亦死了。剩下外婆一個時,聽人說牢裏的人染了病症,不剩活的,大哭了一場。她倒不是哭三郎,隻哭剩她一個人,絕了戶頭,死後沒有人送終。


  饑荒若隻餓窮人,瘟疫卻是不分人,但染上的,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因此災難過後,城內亦是人影稀疏。果然是:古木蒼蒼亂離後,幾家同處一孤城。


  如今又是早春時節,草發新芽,路上農夫點葫蘆耕種,聲聲作響。三郎由兩個公人押著,一路上饑餐渴飲、曉住夜行,迤邐到了延州。到得府衙,兩個公人押了三郎在廳上,呈上公文。知府範雍見了公文,問三郎道:“你這配軍年紀倒小,有幾歲了?喚作甚麽?為甚麽刺配到此?”


  三郎稟道:“小人姓狄,排行第三,卻沒有名。仇殺入獄,今年已有十五了。”範雍便道:“倒也有膽。我見你從汾州西河縣來,先前那裏鬧饑荒,又生瘟疫,生民十去三四,可憐你關在那牢裏,竟捱過不死。如今我與你個名兒,喚作狄青,你願意麽?”三郎在下麵回道:“小人願意。”範雍遂喚左右道:“莫叫他去牢城營,直引去盧都監軍裏。”


  原來盧琳仍在延州,現做都監。話不必繁,當下自遣兩個軍士將三郎送到盧琳營裏。盧琳在校場操練軍士,此時身著金甲,鐵腳襆頭黃抹額,七星打釘皂羅袍,正在上麵訓話。軍士因見盧琳正忙,便引三郎在下等著,這邊廂果然是個好去處:紅旗校場迎風舞,金鼓齊鳴點將台。矛戈如林槍似雨,戰鼓陣陣催馬蹄。日照黃沙風塵卷,畫角聲鳴報黃昏。


  三人才剛走累了,兩個軍士在旁閑話,狄青把手放在柵欄上,看那場上操練的人。此時天色已晚,眾人陸陸續續回了。正在看間,忽聽有人叫聲道:“那個不是狄三哥!”狄青急忙去瞧時,卻見一個軍士站在前麵,身材瘦長,汗流滿麵,將一個範陽氈帽兒把在手裏扇著,麵有喜色。此不是別人,正是衛明,狄青見他驚喜便應。


  這時衛明走上前,躬身來對兩個軍士唱個喏,說幾句閑話,將葫蘆裏酒來胡亂與兩人解渴。衛明便問狄青道:“三哥如何到得這裏?”狄青回道:“因我先前吃了官司,刺配到這。”兩個才待細說時,都監那邊事情已完,兩個軍士催促叫去。衛明便在後麵揮手道:“三哥先去,事完我便尋你。”


  這邊廂狄青見過了盧琳,兩個軍士便回了。不及安排,此時正趕上飯熟,都來用飯。饅頭炊餅盡皆管保,另外又有兩樣熟菜。有幾個亦是新來的軍士,趁著飯時相互寒暄。一個把饅頭拋個高,將手接住,口裏叫道:“我的親親,我正為你到的這裏。”


  眾人聽見了都笑,一個十將聽得這話,口罵他道:“這沒出豁的活隻為嘴!”三郎盛一碗湯待吃時,便聽有人叫他道:“你不是汾州西河縣的狄三郎?外頭人找。”三郎依言出去尋時,此不是別人,正是衛明。此時新換了裝束,頭上裹了新頭巾,身上穿了新衲襖,腰間係著五彩絛。


  衛明如今改了口音,講延州話了。此時見麵兒,先去三郎的胸膛上打一拳,笑一聲道:“不承想這裏遇見同村了。我聽說你改了名字,叫狄青了。”狄青見了他亦喜,兩個拉了別處說話。衛明先問一聲道:“才剛沒空閑細說,你如何來得這裏?”狄青便道:“先前為了姐姐事上,尋那薛彪去報仇,不想事情不成反吃捉了,關在牢裏。後來遇赦,刺配到這。”


  衛明又問:“我聽說你阿舅吃薛彪打死,如今家中怎樣了?”狄青便道:“剩了外婆一個人,其餘亦都沒了。”衛明便道:“村裏頭裏正、薛彪吃賊殺了,剩下的死的死逃的逃,許多人都沒了音信。我在平遙,供了飛天雕出來,怕他尋仇,躲到這裏。家裏隻剩一個老爹,每叫他來,他隻不肯,必要死後埋在本鄉。”


  隻半年光景,兩個說起先前的話兒,恍如隔世一般。兩個說了一些閑話,衛明便道:“這裏我已頗認得幾個人,叫他把俺們分到一處,有事情時,我照應你。”說完衛明便走了。


  狄青在生藥鋪裏做過事,諸事明白,因此上安排他跟著著營裏一個老軍,服侍病的。那老軍上了年紀,閑時總要吃一杯。許多時與狄青安排了活計,自己便尋人吃酒去了,至晚不歸。平素沒什麽大事,安排得過來,狄青一個倒也自在。


  服侍的有三五個病的,這日眾人守不得閑,都出去了,榻上隻坐了一個穿汗衫的。狄青認得這個人,喚作張嵐,病了有些時日了,平素不大與人說話,隻把一本書來看。當下狄青將湯藥端來,張嵐棄了那書,道謝要接。那湯卻燙,張嵐倚著身坐著,手捧不得。狄青轉身去尋個大碗,將藥湯傾到那碗裏,把調羹在裏攪一攪,將口去碗邊吹一吹,重新與他。


  服侍張嵐吃了藥,狄青轉頭要去收拾。張嵐便道:“三郎別忙,你去坐到床頭杌上,咱們說一會話。”狄青敬重斷文識字的人,左右沒甚要緊事,許多空閑,也就聽話放下碗,去他床邊上坐了。相互說了籍貫年齡,原來張嵐今年已十七了,是洛陽人。說話起來,張嵐自小也沒了娘,爹爹如今娶個繼室,容他不得,已經在營裏待了兩年。


  知了狄青的往事,張嵐言道:“若是躲在牆角裏,不肯走出那間陋室,隻能是身上沾滿苔蘚蛛網,外麵的日頭照你不到。三郎你若在意別人,刻意強求,甚事都可能傷你。不若拔出泥淖來,將心放得高遠些,或許有一番作為。”


  狄青便問:“好好的家沒有了,你不恨麽?”張嵐拉他坐得近些,口內言道:“死去的人已死了,事改不了,就放在心裏好好記著;爹爹養得我大不容易,如今一把年紀了,有人在家照料他,不會愁悶,亦是好事。”


  張嵐見狄青對書好奇,答應教他認字兒,有張嵐教,數月來狄青認的字愈發多了,許多字亦能夠寫了。張嵐有一句講得好:“水唯善下方成海,山不矜高自極天”。行程遇阻又風雨肆虐、卑微貧賤而不為人知的時節,要不避不怨,低身前行。


  也不是這樣就能躲避了曲折,有朝一日聚水成海,先前的曲折便不堪一提。高山立在那裏,誇它一句不增高,貶它一句不見低,卻能拒風守險,擎天成柱。每做完了事,便去校場。狄青最喜看人操演,眾人排旗作隊呐喊聲嘶叫人入迷,甚麽事都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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