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初到登州
外麵這熱鬧,把附近的行人都驚動了,全都遠遠地擠著在看。因眾人好奇,有幾個知道底細的,便跟在一旁向他們解釋,一麵還比手畫腳的。連樓上的客人也驚動了,接連聽見窗戶響,不少人已紛紛開窗了。廝打的顧不上管這些閑事,仍舊在奮力搏殺呢。
眼看戰事正激烈的時候,隻聽見樓上有一聲叫道:“列位好漢且莫動手!那好漢,看你有些麵熟則個,敢問名諱喚作甚麽?”視之,說話的是樓上一個先生。這先生在本地似有些名望,那一班火家聽見是他,立刻就聽話都住了手。
等到下來在看時,那先生年紀約莫有三九,戴一個桶子樣摸眉梁頭巾,穿一領藍底八答暈錦袍,手中一柄鵝毛羽扇,絲鞋淨襪,麵皮白淨,眉清目秀,真是好個氣度:史材誰堪伍,題輿佐一方。
王元見此便回他道:“灑家姓王,諱個元字。代州雁門人氏,原是保安軍軍中都頭,因犯了事,如今刺配登州,不知先生是甚人?也認得我麽?”
那先生便道:“你可是王家村的王大郎?”那王元問道:“隻俺便是。你是甚人,如何知道灑家的名號?”那先生道:“我才剛看了有一會,覺得麵熟,果然是你。小生姓方,諱個平字。表字坦之,新泰人氏,與你哥哥王春素來甚好。”
這一提點,那王元猛然想起來道:“我記得那蒙山大王病於毒鄧坤帳下有一軍師喚作方平,原在河北滄州做個門館教授,人都喚做‘賽陳平’,就是你麽?!”既想起來了,王元立刻告個罪,遂棄了器械,對著方平便拜了三拜。
沒拜完呢,王元被那先生扶起來,拉著他就要往樓上去坐,嘴裏還繼續閑話道:“我就說麵熟,當初結交你哥哥時,也曾在他家見過你。如今七八年過去了,你長高了一截,我又沒大變,怎麽卻不認得我了?”
等上了樓來,方平叫人重新收拾,換了金銀器皿,砍牛宰羊,細細得擺了時鮮果品酒饌案酒。原來這處鎮甸是蒙山的產業,那鄧坤使人建了這處鎮甸,但每月得店主人些銀兩上貢,一麵卻周全他們些,不使別處人來生事欺負。那酒保見王元包裹沉重,因此詐他。若平時見平人百姓時,卻還公道些個。
說來也巧,正趕上方平來此有事,撞上了王元。那王元便道:“哥哥辛苦,將灑家那兩個伴當放了還俺。”那方平道:“兄弟不如就此做了二人,跟我一處上山去快活。”
王元回道:“先前路過陽武縣時,恰遇著兄長王春,也是一般的言語。灑家因念著俺們狄巡檢救贖,萬一在路上落草為寇,俺們巡檢需吃連累,怎肯累他!”既然王元這麽說,方平隨即下令下去,叫眾人把孫福、孫慶這兩個放了,一並上些好酒好飯,與他們吃,不許再繼續為難二人。
才剛動手的那幾個個火家,該裹傷的裹傷,該收拾的收拾,早就散了。領頭的用手帕包好了頭,又被方平給叫上來,與王元賠話,也跟著一塊入了席。
方平私下與王元道:“自王岐事敗,許多時不聽得你哥哥動靜。我也曾派人打聽過,遲沒有消息,原來卻在黃勝那裏。如今黑山那邊的情形如何?”王元便道:“那邊自然趕不上蒙山。隻是新來了一個張巒,有些本事,聽他們說,最近山上被他整治的不錯。”
張巒這廝方平也知道,遂評價道:“他本來就是王則的軍師,落難了暫時投那裏落腳,怕呆不長久。”既然兩個說到了王則,王元遂問一句:“哥哥怎麽看王則?”
方平便道:“野心是大,他以為遼、夏都幫忙,就有了足夠稱帝的本錢。哪裏知大國博弈,更講究利弊,一時的應允並不作數。他們下本之前必然要掂量,哪裏是那麽簡單呢。”
王元在安平砦歇了兩日,方平力請王元上山一聚,那王元哪裏肯去?自說限定了日期,不肯耽擱。那邊方平也不好強留,由著他去了。臨行又送了王元一包金銀,各與了孫福、孫慶二十兩銀子。這兩個雖然挨了頓打,這一路上卻賺了不少。
如今的孫慶,都已經喜歡上了這些劫道的,按他的說法,反正遇上了不但管飯,還能送錢,這個滋味著實不賴。碰上了他們,就算是之前不認得,一旦提起來他王元的大名,然後告訴他是王元的兄弟,人家也得給三分薄麵,保準無事!
不得不說,哪兒有了熟人也行事方便。兄弟倆這幾日嚐到了甜頭,跟安平砦眾人來往的不錯,說話起來,好像因為是王元的兄弟,跟蒙山的也就是自己人了。
臨行之前,方平告訴王元道:“賢弟此去登州,那裏卻有我一個至交相好,那人喚作鄭榮,荊湖南路潭州人氏,自幼師從湖廣名師舒展鵬,習得好武藝,排行第二。又善習水性,若金明池爭標時,管保利物全是他的。因麵色微黃,人都換他‘病秦瓊’。
此人專好結識天下好漢,現在登州牢城營近處居住,在登州城內有數個酒肆,正是此處的行頭。我正好寫封書信,賢弟此去,可以讓他代為看覷。”說畢親自寫了書信,押了圖章,然後交與王元的手中。
說不得三人辭別了眾人,再往前走。一路上行州過縣,五裏單牌,十裏雙牌,迤邐已進登州城內。登州靠海,這壁廂似乎涼爽些,不似一路上這般悶熱。
城中番漢雜處,番人多來自扶桑、高麗諸國,穿戴各異,口內胡亂講些番語,那話別人也聽不懂,王元見了便罵道:“這班鳥番人不在自己家好好待著,顛倒非來俺大宋。”誰知
那廝們倒懂得漢語,立刻回嘴便罵道:“哪裏來的賊配軍?”眾人聽見了都笑。
街市裏麵,販賣海貨魚蝦者不計其數。三個人問好了州衙的位置,一路去州衙裏下了公文。登州這個知州姓李,名諱就喚作李雲州,先時舉明經,投身在宰相呂夷簡門下,托他做上了這個知州,一直以來還算清明。
見眾人此來,李知州詳細詢問了一番,又問兩個公人道:“如何將這枷上的封皮沒了?”孫福、孫慶便回道:“俺們一路來雨水淋漓,封皮早叫雨水打濕沒了。”當下知州收了王元,押了回文。交割完畢,孫福、孫慶兩個便回了,留下王元一個人在這。知州自叫人將王元發去牢城營內聽候。
須臾人來,對著公文,念了一遍王元的名字,又盤問了幾句,就引著王元往牢城營去了。
這座牢城營距海防卻近,離丹崖山不過二三十裏。在路上走時,不時見一撥撥海防的軍士過往。在王元看來,這班水軍不過如此。他們的風貌,比起西軍來差得遠了!那些廝們見了王元,也好奇了忍不住轉過來看,一麵嘴裏還說著什麽。須臾到了,真是好一座牢城營:
牢城營內煞氣彌漫,
點事廳前鬆柏森森。
來往軍士,能驅虎豹狼蟲。
押獄節級,各執鐵鎖鋼鞭。
皮鞭過水,猛獸見之俯首,
刑具新磨,哪管哀聲震天。
地藏見了急掩麵,
如來聽了隻搖頭。
到了之後,交接已畢,便有人與王元安排個牢房,便轉背去了。眾囚徒見有新來的,都湊過來看,嘴裏麵還問東問西的。一個便問:“你新來的人,喚做什麽?從哪兒來的?身上犯的是什麽案子?我看你好像年紀不大,有幾歲了?”王元這廝,不喜歡別人看猴也似的盯著他看,對他們愛答不理的,回複也是十分簡短。
也不知問了多長時間,有人似乎想起來什麽,立刻他就提點道:“你這新來的囚徒,身邊可有銀子?”那王元道:“有便如何說?”
那人便道:“你不知道,但凡新來有銀子的,常例必先孝敬牢營使十兩銀子,差撥處又是十兩,這才安排的你好。再次一等:孝敬牢營使五兩銀子,差撥處五兩銀子,他道你患了病症,這也挨不了打。”
王元便問道:“倘若一文也沒有時,卻又如何?”那人便道:“倘若一文也無時,他先打你一百殺威棒,每日與你些鹹魚臭飯吃了,叫你做工到半夜。隔三差五便過來找茬,但有什麽不是時,便是一頓好打。”
王元聽了便笑道:“灑家若有時,一百兩值得甚麽?若直叫這廝們來討時,半文也無。”一個便勸:“你們年紀小的人,忒不識些好歹。不吃些虧犯了事兒,你能到這?你既到得這個去處,陷在他們的手裏,就就別再把自己當人看!”
其他跟著的也一塊兒勸:“俺們都是這裏的老人,看在與你都是罪人的份上,一發把內情告訴你些,你知道了也好避開。不聽人勸,早晚有的是苦頭該你吃!”
王元笑道:“老爺有錢,自願把來散與罪人,眾人還讚我一個好,倒與他們!老爺一路上走過來 ,賊窩裏麵都沒有吃虧,偏偏到這裏就得上供,我就不信了!”眾人皆搖首道:“這廝不聽好人言語,隻叫他吃虧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