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 富弼使遼
因為呂夷簡替範仲淹說話,官家果然沒有將仲淹治罪,隻貶他為慶州知州,重新命龍圖閣直學士龐籍繼知延州,兼任鄜延都總管、經略安撫緣邊招討使。
這件事情如今已定,當初勸官家殺範仲淹的宋癢,立刻就被人指出錯兒來,眾臣都認為他殺罰過重,實在不適宜宰相的人選,提拔他任相這件事兒,也就不了了之了。
沒了威脅,呂夷簡宰相的位置,如今就更加穩固了,滿朝文武忍不住佩服:這一次呂夷簡沒出力,好處還都讓他給得了,實在是令人不服不行。
範仲淹在延州將近兩載,眼看著延州漸漸繁榮,諸事也已上了正軌,轉眼之間又要轉調。臨行之前,仲淹作《漁家傲·秋思》一首道: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麵邊聲連角起。千嶂裏,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裏,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龐籍繼知延州之後,仍遵循仲淹治邊之法,依前繼續在延州屯田,招募大量邊民來耕作,將年老體弱邊民裁撤歸農,招募邊民,命狄青在橋子穀築寨駐兵。之前仲淹所築“大順城”尚未建成,龐籍繼知延州之後,又繼續修築大順城。
眼看著宋朝連吃兩次的敗仗,遼國那頭,朝中許多的大臣,此時便覺得有機可乘,勸耶律宗真借口伐夏,親自南征,收複關南十縣之地。伐宋這事,雖然是宰相蕭孝穆反對,然而這話說的人多了,遼主耶律宗真便也覺得,這個時候出兵伐宋,是奪回關南的好時機。計議一定,宗真便調兵遣將,開始安排伐宋事宜。
正在這時,戶部使韓昌齡得知宗真伐宋之事,立刻去宗真跟前勸他道:“陛下既然決定要伐宋,如何不去問一問張儉?那人曾多次出使宋朝,對宋事熟知。朝堂上勸陛下南征的人,絕大多數從沒有入宋,對宋人的虛實一概不知。他們為了圖功勞,卻令陛下以身犯險。”
因為韓昌齡這個話,突然提醒了耶律宗真。到了次日,不單是宗真親自上門,一塊來的,還有一班主張伐宋的朝臣,眾人熙熙攘攘的,一塊兒到張儉家問事來了。張儉近日因身上不適,因此見不了太多的人,一看這樣,宗真就命隨行跟來的都散了回去,隻身一個又問張儉。
說起來關南,當初周世宗的時候,漢人從契丹手中收複當初石敬瑭所割幽雲十六州之瀛、莫二州以及瓦橋、益津、淤口三關,宋人將這三關以南,統稱為“關南”。當年“檀淵之盟”的時候,遼人求取關南之地,此事被曹利用堅決回絕。此地的地勢,北連幽州,南通冀中,東扼海口,西牽河東,又水路縱橫,港汊交錯,是河北第一要緊所在。
因為此處地勢平坦,無險可守,遼軍鐵騎常繞過三關,深入腹地數百餘裏,攪擾州府,河北之地常不得安寧。為這件事上,因要備戰,河北路耗費了宋朝太多的人力和財力。
後來六宅使何承矩為守三關,開塘築堤築,壅塞九河,蓄成水泊,又將這些水泊相互連接,組成一道水線的防禦。
如今幾十年過去了,這條水線愈發壯闊,沿途曲折有八百裏,寬數十裏,周遭全是荷塘、菱角,蘆葦、蓼花,至此遼朝騎軍再難侵犯。若用船隻,水泊裏麵又淤泥堆積,小船迷路,大船難行,貿然去攻打實在不易。
因為張儉這一番言論,宗真才知道關南如今的情勢,按照朝堂上那邊的言論,親率人馬前去征伐,水泊之上,遼軍騎軍如何能建功?到時前進不得,後退不易,一旦不小心吃了敗仗,倒成了宋人的笑話了!
這個時候,張儉便道:“宋夏之戰,宋人因為兩番大敗,正士氣低沉。這個時候,陛下隻需要派一使者入宋。宋人為防兩麵作戰,如有所求,必然都允,何必勞駕陛下親征?”
因為張儉這個話,宗真隨即打消了南征的念頭,然而這事兒卻不說破,仍舊以伐夏為借口,命耶律重元、蕭惠兩人調動人馬,在南京聚集。另一麵宗真這邊也派出去使者,奔赴開封,討要關南十縣之地。
如今局勢正緊張的時候,朝廷急需要派出去人來,向遼使聘答。怎奈如今形勢不明,宋朝這邊,摸不清遼國的意圖,這件差事無人敢應。這個時候,宰相呂夷簡上書說,知諫院富弼出使過遼國,這件差事可派他去。更兼此人聰明賢達、精於應對,足以聘答。
對於呂夷簡這個建議,歐陽修立刻出來反對道:“當年顏真卿剛正遭嫉,與奸相盧杞之間有隙。淮西節度李希烈陷汝州後,盧杞建議派顏真卿做使者,傳達聖意,終致顏真卿被縊殺。富弼曾多次彈劾呂相,呂相卻偏偏推薦他,可知這是不懷好意!”
因這個話兒,對於派遣富弼這事兒,趙官家遂就猶豫起來,暫停了下旨。富弼聽說了這事後,便進宮麵君,直接叩首自請道:“人主憂慮,是臣下之恥。臣不敢愛惜性命,貪生怕死。此去聘答,臣願意領!”既然富弼這麽說,當下趙禎主意遂定,命富弼先接伴遼國的使臣,再由他率領宋朝的使臣,去遼國出使。
等富弼與遼使見了麵兒,不久便探得了遼人的底細。富弼將遼人的意思,立刻上書報與趙禎知道。趙官家遂就發話說,再增歲幣這件事兒,還可以商議,索要土地絕對不行。
等到富弼親去了遼國,親自麵見了耶律宗真,耶律宗真那個廝,又覺得按照之前的約定,有些太虧,開言便道:“南朝違背世盟,塞雁門,增塘水,修城隍,籍民兵,意欲何為?
如今群臣都上書說,要舉兵南征,是我遣使與兩家說合,若講和不成,再舉兵不遲。”
富弼立刻回複道:“北朝眾臣如此說法,難道忘了章聖皇帝的大恩麽?當年澶淵之役,南朝大勝。南朝本來想趁勢北進,是章聖皇帝不忍見北朝生靈塗炭、神器流離,這才有了‘檀淵之盟’這件事。
倘若按照諸將的意思,趁勢北進,則北朝軍士無一能逃脫。而且北朝與中國交好,於人主有利,對於臣下無所獲。一旦北朝與中國交惡,於臣下有利,對於人主則弊大於利。”這話兒宗真倒好奇了,於是讓富弼再詳細說說。
富弼便道:“當年晉高祖石敬瑭欺天叛君,滅唐自立。其侄石重貴繼任後,王朝已經到了末代,皇帝昏亂,疆域狹小,上下離叛,所以後來被契丹攻克。即便是如此,契丹為了打下來晉地,人馬的損失,也將近一半。
如今中國疆域萬裏,精兵百萬,法令修明、上下一心。一旦進軍,北朝能保證全勝麽?宋、遼兩家都是大國,一旦開戰,戰線延綿如此之長,恐怕不能單線作戰。那麽所有調兵的權力,全都歸皇帝一人麽?
倘北朝勝了,論功行賞,大族崛起,藩鎮割據恐將不遠,得利最大的並不是人主。一旦戰敗,罪責必將全歸於人主。若兩家通好,歲幣自然盡歸於人主,群臣又能有何利可得!”
當下富弼將宗真說動,然後又繼續解釋道:“之所以南朝堵塞雁門,隻因近年來邊塞不寧,為的是防範夏人元昊。至於‘塘水’這件事,其實是始於何承矩,在檀淵盟前開始築造,也不是新近才建好的。城隍皆是修舊的,至於民兵補闕這事兒,多年以來,因軍中兵額不滿員,才招募民兵。‘民兵’都是父死子繼,邊民也籍此營錢糊口。”
富弼隨來使去了遼國,見過遼主宗真之後,又答了幾次遼主耶律宗真的問疑。到這個時候,雖然宗真仍有些反複,到底南征這件事兒,是徹底罷了。雖然可以不動刀兵,然而此事並不能就此就罷休,遼人又開始索要關南十縣。
富弼這邊,直接讓遼使遞話說,當年章聖皇帝不忍心見兩朝赤心之臣互相廝殺,遂委屈自己定“檀淵之盟”,天地鬼神都可做證見。若北朝一定索關南十縣,就是破壞盟約、挑起事端,過不在南朝。倘若遼人執意堅持,惹起來事端,先前“檀淵之盟”所定的歲幣,也隻好作罷。
遼人無法,又開始商議和親和增加歲幣這兩件事兒。臨來之前,富弼和上麵通過氣兒,趙官家一直子嗣艱難,對長女福康公主極為珍愛,不舍得女兒去和親,更偏向於增加歲幣。對於新增歲幣的數目,上麵定的是錢二十萬貫、絹二十萬匹之內。
開始遼人偏向於和親,富弼便告訴遼主道:“按南朝的慣例,公主出嫁所帶的資銀,是十萬貫,而且隻有這一次,北朝真的願和親麽?”遼國權衡了一番後,都認為和親這件事不合算,還是增加歲幣更好。甫一開口,他們便索要五十萬貫,富弼當即又一口回絕。
有人與宗真出主意道:“南朝派富弼做使者,此是個文人,沒什麽膽略。主上以我大遼精兵強將示之,先驚其心。然後派他去邊遠、荒涼之處,用‘蘇武牧羊’的典故點他,此人必然急於求和,到那時咱們事情就成了。”
宗真隨即按照此計,命使者帶富弼來回奔走,先後在穆丹河、上京、雄州等地會見遼主,兩邊議事。誰知道富弼不怕麻煩,不管這廝走到哪兒,與遼主說話,嘴裏麵都是老一套。
而且宗真還聽見說,富弼見了家中的急信,不願意被這些影響了大事,當即當書信撕毀了,可知此人不容易撼動。沒奈何隻好按宋朝的意思,把增幣降至錢十萬貫、絹十萬匹。
因為盟約的事情上,遼國這邊人摳字眼,也有些細節沒定妥,少不得要富弼來回遞話兒,在遼、宋兩地又奔波了數次。
不容易兩家和談成功,終於到了下國書的時候。富弼接到宰相呂夷簡的國書,對中使道:“若國書與口傳之詞有異,罪責可都在使者的身上。”因此要求打開來先看。誰知道這國書不看便罷,真打開一看,果然與口傳之詞不同!
發現了有異,富弼立刻騎馬趕回東京,連夜麵見了趙官家,請求更換國書後,這才攜帶了國書,又趕赴遼國。等到和談完畢後,富弼回京,以“國書與口傳之詞不同”為由,在朝會上痛斥呂夷簡。
夷簡那邊連稱失誤,隻推說是草稿拿錯了。這話兒富弼完全不信:宰相是個精細人,更換國書這種大事,怎麽可能錯拿了草稿!歐陽修等人也一塊兒跟著,痛斥呂夷簡在國家大事上挾怨報複。
正在爭執不下的時候,富弼的丈人晏殊那廝,信了宰相呂夷簡的話兒,出來說呂相為了國家的大事,夙夜憂心,絕不會在這種事情上動手腳,就是一時的失誤,實在是富弼太較真。既然事情已及時挽回,沒造成損失,趙官家也就不追究,這件事情就此罷休。因這件事上,富弼與晏殊翁婿兩個,又增加了許多的嫌隙。
事成之後,趙官家因為富弼使遼的功勞,欲授富弼為樞密直學士,遷翰林學士,富弼堅決推辭道:“依臣的本意,一文的歲幣都不願再加!隻因為國家如今要討伐元昊,騰不收手來與遼人較量。不然的話,臣這次必然以死相爭。陛下升賞,臣不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