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照青苔上,二
冊立王妃的旨意未發, 太夫人怕子佩鬧事,第二日一早就叫人把她送去了京郊別苑,好騰出手來料理楊玉的事兒。
別苑建於終南山脈上, 也是長寧公主的產業, 名叫‘歇鳳山莊’。
其中最有名的景致,是一處依山而建的高樓,底下用疊石堆砌而成, 高有五六丈, 兩側石階曲折而上, 中間最高處是一座大平台,上方樓閣高聳,臨窗可見遠處山泉飛瀑, 近處又有個大水池, 種滿了荷花。時近清明,荷葉已有巴掌大, 錦鯉成群, 自有一番清風雅靜。
子佩被送到此處, 多年心事一朝成灰,更兼山林廣闊, 人聲寂寂,倒是沉靜下來,多日未曾哭鬧過。
長寧公主聽見下人們如此這般稟告, 原本怨恨太夫人的心腸放淡, 反佩服她人老眼利。惠妃既有奪嫡之意,楊家太湊得近了反而不好。往後子佩嫁去別家, 若壽王成事, 自可沾光。若是不成, 也免受他拖累。
這天,春雨自清晨便下個不停,過了晌午未有歇意,反而越加緊急。
子佩獨自坐在高樓上發怔,簷水連成一線,遙望池中層層漣漪,鯉魚悠遊而過。山坳處嵐氣蒸騰,偶然一聲鳥鳴,反而更顯寂靜。
她打扮很隨意,以一根深藍琉璃梅花簪子挽住長發,鬆垂垂穿了穿白色紗衫。麵前高幾上放著一盤櫻桃,一壺葡萄酒。
兩樣都甜膩,看著全無胃口。她獨坐許久,雨勢忽然收住,晶瑩水光中彩霞璀璨萬丈,照耀在簷角結了銅鏽的鈴鐺上。
便聽有婢女踏著樓梯登登登登上來,躬身回話。
“有位李家三郎,在門口求見四娘。”
太夫人送她來到此處,貼身婢女沒跟著,伺候的都是山莊裏守房子的人。這些人少在主子跟前服侍,做事粗粗笨笨的,比如將櫻桃配甜酒送上來,何等可笑。
子佩懶得與他們計較,隨手打發。
“我不認得什麽李家三郎,說我不在,叫他走吧。”
那婢女退了下去。
不過片刻功夫,她折返回來,手裏端著個托盤。
子佩奇道,“怎麽?”
“那李三郎說是四娘子的表哥,身上現解了此物,說四娘子一看便知。”
所謂一表三千裏,長寧公主有數不清的堂兄弟姐妹,他們的兒女與子佩都是表親。楊慎交的庶妹也有七八個,其中好幾個嫁了李家兒郎,她們的兒女也是子佩的表親。
要說姓李的表哥,她真能數出許多。可是這些人多半家族勢敗,久已不與楊家往來。
子佩滿麵狐疑,目光投向托盤裏放著的一隻金魚袋。
她嚇得跳了起來。
大唐禮製,朝廷五品以上命官方可佩魚符袋。其中三品以上佩金魚袋,五品以上佩銀魚袋。
本朝三品官板著指頭就隻能數出那麽幾個,其中姓李的,除了出身宗室,時任禮部尚書加授同三品平章事的李林甫,就是各位親王了。
李林甫的曾祖父李叔良與高祖皇帝李淵是堂兄弟。因此他與長寧公主是平輩隔房的堂兄妹,子佩應當喚他一聲表舅舅。
這麽算起來,來的就是行三的忠王李璵了?!
“快請他到廳上坐著,我馬上就來。再叫個梳頭的娘子到我房裏。”
李璵披著深黑色團龍金紋披風站在廳上,背著手看門前一片壯觀的鬆林。春風獵獵,吹得樹枝搖擺,群鴉爭相飛起,烏壓壓一片濃鬱的黑影掃過。
“殿下?”
李璵轉過身,朱紅圓領瀾袍前胸繡得大片西番蓮花水浪紋點綴水墨色,為他精悍的身材平添了幾分俊逸灑脫。
麵前站著的年輕女子將青絲挽個墮馬,對插著六隻白玉梳子,身上海棠紅寬袖紗衣拖曳及膝,下麵係著白色綾裙。
他才裝了滿眼碧綠鬆濤,覺得楊子佩的衣裳色澤十分鮮明好看。
時下婦人多愛穿窄袖小衣,著窄裙,以示身材曲折。也有人追逐時髦,穿些寬袍大袖衣衫,讓人瞧不透內裏虛實。
子佩身量高挑,眉目清秀,這幾日懶怠飲食,又瘦了些許,偏穿寬袖紗衣,飄飄欲仙,隱約有逐風之勢。
李璵房中姬妾眾多,頗擅賞玩女子美色,笑意裏便帶了幾分欣賞。
兩人說起來是嫡親的表兄妹,子佩的祖父便是李璵的親外祖,但實際上從未碰麵。除了待選那日李璵遙遙看了兩眼,再無交集。
子佩未想到李璵相貌這般英朗矯健,濃眉大眼,長長的鬢角仿佛剛剃過,更兼眼神閃爍,似有漁獵之態。
她心思如紅燭般搖曳,定定神,叉手納福。
“臣女見過殿下。”
李璵伸手虛虛一擺,“表妹勿要多禮。”
他態度親切,全然不是太夫人所說對楊家不屑一顧的模樣。
子佩心下生疑,便問。
“殿下今日怎麽來了此處?”
李璵眼光凝滯,溫言道,“某今日來的唐突。實是有事相告。”
他略頓了頓,將聲音刻意又壓低了幾分,引得子佩勾著頭靠近。
“某聽聞惠妃娘娘已違背誓言,要舍了表妹,求娶那‘假楊’。”
惠妃用並蒂海棠釵向太夫人下定禮一事,楊家隻向極親近的郡公夫人並楊慎名夫婦提了提,旁人一概不知。子佩詫異的看著李璵,卻見他神色親近回護,比阿耶、阿兄都還多了疼惜之意。
她身為楊氏嫡女,受了皇家羞辱,未得親人半句體恤寬慰之語,反被送來此間以免妨礙婚事。
想到偌大的長寧公主府此刻正忙碌著為楊玉備嫁,她早已滿腹委屈,當下鼻子一酸,側身掩麵。
“臣女粗陋,不入娘娘青眼,怨不得旁人。”
李璵連連歎息。
“那日外祖母曾來尋某,想將表妹托付。某思之再三,終究拒絕。”
他懇切的看著子佩,仿佛十分不舍。
“某年長無用,不得聖人喜歡,後宅又有正室和七八個庶子女,如何配的起表妹天人之姿?”
子佩青春少艾,目無下塵,從前偶爾有韋家兒郎示好,她都不屑一顧。這還是第一回當麵聽見男人鄭重其事表白,一顆心轟轟隆隆過兵似亂跳。
原來他這般看重自己。
她不由得抬起眼眸細細看他。
李璵的麵相並不是十分俊美,但是英氣勃發,而且身材高大。子佩和其他兒郎站在一處,大多能到人家耳垂,站在李璵跟前,卻剛好到他胸膛。
刹那間子佩似有錯覺,那砰砰跳著的不是自己的心,倒是他的。
她羞得歪向一邊咳嗽幾聲,直咳得臉上泛起異樣的潮紅,才低下頭。
李璵仿佛也驚覺失態,後退一步,握拳在嘴邊清嗓子。
子佩輕聲換了稱謂。
“臣女命運多舛,不得家人眷顧,幸而多得表哥憐惜。”
李璵狠狠垂下頭。
“某不敢耽擱表妹,隻是替表妹不值。”
他這話說到子佩心坎兒裏。
壽王公然羞辱,叫天下人都以為楊子佩不及楊玉。他不懂體恤女兒家名聲,算得什麽大丈夫。子佩眼中酸脹,就要落下淚來。
李璵忙道,“今日我來,是有句話——想著還是告訴表妹的好。”
子佩揚起臉。
時近傍晚,風漸漸涼下來,吹得她麵上沒一絲血色,越發顯得唇薄眉陡,似有薄命之態。李璵看得怔了怔,解下團龍披風不由分說搭在她身上。兩人身體輕微接觸,李璵忙袖了手。
子佩紅著臉整衣,覺出披風上還留存著他的體溫。
李璵道,“那日太子曾說,表妹與趙麗妃有兩分相似。”
子佩一愣。
麗妃在聖人後宮算是個人物,歌姬出身,毫無倚仗,卻能獨領風騷近十年,年過三十還能與青春鮮豔的惠妃分庭抗禮,令聖人愛屋及烏,封她的兒子做太子。隻是後來聖人對惠妃寵眷日深,漸漸冷落了她,以至於鬱鬱而終。
子佩不曾見過麗妃模樣,不過聽太夫人提起,確實是個身材高挑,細長眼眸,性情爽利的女子。
“旁人都說太子與薛氏情深意篤,其實我知道二哥期望娶名門淑女。薛家敗落,父兄沒什麽出息,要仰仗太子妃過日子。太子思念母妃,想來,想來——”
李璵越說越慢,似有難言之隱,不時覷著她神色。
子佩突然聽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紮著手不知如何是好。
與他孤男寡女站在此處已是不妥,怎麽還聽他說起婚嫁之事來了。可是這個表哥平白無故叫她覺得親近。
她嗔怪的看了李璵一眼,低聲嬌叱。
“表哥說些什麽。”
李璵得她寬縱,鬆了口氣,露出笑意。
“我平日裏也不喜歡說這些三姑六婆的事兒。”
他撇開眼神,“本該叫英芙來同你說。”
提起英芙,子佩心神又是一蕩,上回相見,還以為要與她一同服侍李璵。
“又想著你們隻有同學之誼,她未必明白。還是我親自來的好。”
李璵拳拳心意,子佩十分感動,不由得嫣然一笑。
“我明白,表哥想替我出氣。太子畢竟比壽王強。若嫁得太子,即便是側室,也可壓楊玉一頭。”
她頓了頓,輕聲慨歎。
“可是為時已晚,太子聽說惠妃曾有意冊立我又棄之不顧,怎好再提納妾?”
李璵跌足。
“哎,說來說去,還是怪我無能。宮裏以她為大,我們這些沒娘的皇子說不響話兒呢。”
兩人默默站著,都沒有主意。
子佩一顆心悠悠蕩蕩,一會兒想著太子,一會兒想著壽王,一會兒又情不自禁多看了李璵兩眼。
天色漸漸暗下去,眼看著就要全黑了。
李璵忽然間醒過味,忙道,“我先走了,若有什麽,再叫人說與你。”
子佩不知道被人關懷愛護是這般好滋味,得了蜜似的,笑盈盈道,“是,謝過表哥。”
李璵轉身大踏步離去,子佩站在高處目送。
稀薄日光裏,披風翻滾飛舞黯淡得近乎融於墨色,隻剩下時隱時現的朱紅鑲邊,隨著矯健身姿寸寸沒入山林鬆風消失不見。子佩視線所及之處,唯有遠處長安城裏的萬家燈火次第點亮,閃耀如同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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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璵繼續專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