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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漠帆來重,一

  明月院。


  陰沉沉的冬日, 雲層厚重,鉛灰色的天幕似沉甸甸的舊棉絮壓在眾生頭頂。李璵坐在窗下,淡淡的日光灑在他端凝的眉目上, 像戴了一層淺金色的麵具。


  英芙穿著大紅百蝶穿花長襖站在他跟前, 身姿僵直,滿麵哀痛。


  “聖人就這麽狠心?殺了弘兒和光王府裏兩個孩子還不夠?就連懷在娘肚子裏的也不放過?”


  “不止十六娘,二哥兩個有孕的妾侍都已處置了, 這便是要——”


  李璵說話謹慎, 頓了頓, 歎氣道,“聖人的意思你已明白。如今留著十六娘便是違逆。”


  “可那日明明是十六娘釘死了廢太子的罪行!聖人怎可過河拆橋?”


  李璵抬起頭嘖了一聲,詫異道, “聖人若成心取她性命, 那日怎會放她回來?此番要的不過是她腹中孩兒,你鬧什麽?”


  他完全沒把十六娘當做親眷疼惜, 甚至沒把她當個大活人!


  英芙目瞪口呆, 根本難以接受, 頓了頓,喃喃爭取。


  “殿下, 前番皆是我糊塗蠢笨不知好歹,收留了她,險些帶累闔家上下。可十六娘已有兩個多月身孕, 用藥催產何等凶險?”


  “那你待如何?”


  “如今首惡已伏誅, 剩下的不過是孤兒寡母,又何必趕盡殺——”


  “放肆!”


  李璵一聲爆喝打斷她, 房裏青煙嫋嫋, 沉水沉鬱微苦的幽香蓋不住兩人之間的隔閡。


  李璵從袖中掏出《女則》扔在地上, 用腳尖踩著。


  “我敬你是正妃,走來與你交代一聲。惠妃薨逝,接下來喪儀繁瑣,這兩個月府裏的事情交給張孺人,你不要出去了,每日安心待在房裏抄寫《女則》百遍,我叫翠羽來取。”


  ——這是,禁足?

  這絕不是普通的處罰,英芙恍然大悟,死命揪住他衣角,臉上已是嚇得失魂落魄,青白夾雜,顫聲問。


  “你把十六娘怎麽了?”


  李璵紋絲不動,目光冷電般掃過去,卻是未發一言,兩人高低僵持,便聽後罩房傳來撕心裂肺的女子尖叫。


  “我不吃藥!六姐,救命啊!”


  英芙緊繃的神經驟然崩斷,腿腳一軟,整個身子直接癱軟下去。


  李璵厭棄的甩了甩袖子。


  “翠羽帶了兩個好大夫在,藥也是撿性子和緩的。不過到底是墮胎,能不能過得了這關便看她命數了。”


  “你?!”


  英芙又氣又怒,尖著嗓子嘶叫起來,雨濃忙拉扯她。


  “咱們快去看看十六娘罷。”


  英芙死活不肯走,將桌子拍的砰砰作響,聲音尖利似裂帛。


  “李璵!我們韋家世有功勳,我二哥如今做著長安令,一門出了三個皇子正妃!難道不配做你身後的倚仗?哪怕為了周全韋家,你也不能光學聖人那套刻薄寡恩啊!”


  英芙向來端莊自持,從沒有這般義憤直言過。李璵怔了怔,第一次認認真真打量她。英芙模糊的眉目驟然鮮明起來,顯得有些血性。


  ——然而血性有什麽用呢?

  他頗感慨,也有些愧疚,揉著太陽穴低聲解釋。


  “崔長史每旬進宮一趟,循例要見阿翁。你這院兒裏,粗使丫頭婆子全從宮闈局來,其中焉知有沒有暗哨?譬如上巳節選秀,你提拔的那個小路子,如今在宮闈局已升了官,是賣了你還是賣了我得的?咱們一家大小的性命都在聖人手裏捏著,就算行的正坐得直,下人告發一句半句,難道聖人發落你我之前,還會先對質不成?平日叫你看顧幾個孩子,不是我偏心,是怕孩子不懂事,惹出禍患來,隻把你當個明白人。”


  諸多皇子之中,獨李璵的姿態最為浪蕩狂放,英芙從未見過他寡淡寥落的神情,更加不知道在他心目中,聖人不是阿耶,而是要提防謀算的主君。她目瞪口呆,眼看著身處的世界顫顫巍巍傾倒。


  李璵歎了口氣,耐心教導她。


  “我瞧你的學是白上了。十六娘如果不是韋家女,這一胎恐怕還有法子保全。但這孩子身上有韋家的血脈,有你,有韋堅,往後廢太子若能翻案,他便是朝野矚目的鄂王遺脈。鄂王的名聲可是好的很呢。”


  他抬眼瞧了瞧晦暗不明的天色,語氣越發冷淡。


  “這麽說,你聽懂了嗎?”


  英芙茫茫然似懂非懂,正要開口,忽聽外頭一陣雜亂,小丫頭跌跌撞撞撲進來,咧嘴大聲哭喊。


  “忠王妃救命啊!我們王妃肚子疼的厲害,出血不止,您救救她的性命吧!”


  英芙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撈起裙子就往後罩房跑,雨濃自然跟著她,滿房下人轉瞬走了個幹淨。


  李璵長長歎氣,起身關上身後的長窗,屋裏光線立刻黯淡下來。又深又濃鬱的寂靜裏,他如同摘了那副淺金色的麵具,露出惘然而哀傷的神色。


  此起彼伏的尖叫,夾雜著女人的哭腔,一波波襲來,他摁住雙耳,將頭深深埋在膝蓋之間。


  韋水芸的房間是匆忙收拾出來的,樣樣陳設都不周備。英芙踏進房裏就聞到一股濃鬱刺鼻的血腥氣,擾得她心神意亂。她忙分開眾人撲到榻前,就看見水芸蒼白幹涸的臉頰,大口大口喘著氣,雙眼失神望著上方。


  雨濃小聲提醒,“你看被子底下。”


  英芙怔了怔,眼神往水芸下身挪。


  杏子紅桃枝花鳥織金被子底下有微微的起伏,她又瞄了一眼水芸,見她還呆呆的,便輕輕揭了腳下的被角。


  一眼而已,英芙心膽俱裂。


  那下頭汪著小水潭似的一汪血水,還在汩汩冒著熱氣。


  硬擠出來的笑意凝結在臉上,英芙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一個人居然可以出這麽多血,方才丫鬟怎不拿盆接著呢?

  雨濃死命擰她胳膊,她才回過神,便覺得五髒六腑似被個竄天猴子打得稀巴爛,痛的都麻了。


  “六姐——我冷。”


  英芙悲從中來,忙握住水芸手指,實在冰涼的滲人,她撲上去環住她肩背顫聲道。


  “別怕,別怕,六姐在的。”


  “六姐啊——”水芸眼裏沁出淚水。


  雨濃道,“王妃快使人回韋家請了林娘子來吧!可耽誤不得了。”


  林娘子便是水芸的生母。


  英芙忙道,“對對對,你快叫人去接林娘子來。”


  水芸勾了勾嘴角,費了極大力氣,仍是斷斷續續。


  “是我傻,我膽小,這幾日我不該躲在六姐這兒,該回去看看阿娘。”


  她滿麵淚珠滾得飛快,英芙怎麽也擦不幹,“來不及了。六姐,你替我照看阿娘罷。她還以為我生了嫡子便能享兒女福了。”


  英芙一股熱淚湧上來,哆嗦應道,“你放心,你放心。”


  水芸輕輕笑。


  “六姐,你可千萬別犯糊塗。除非和離,不然一定不能學我的樣兒,背叛王爺。你瞧我,王爺去了,我的孩兒也沒了,焉知是不是報應?”


  她頓了頓,忽然甜甜一笑,勉力道,“六姐,這世上就數王爺和你待我最好。”


  說完這句,她頭向邊上一歪便閉了眼。


  英芙從未見過瀕死之人,急忙回身在一眾丫鬟婆子裏找大夫,結結巴巴問。


  “這,這怎麽了?”


  大夫湊上前探手試試鼻息,也自歎息,隻得低聲道,“王妃節哀,這位娘子已是斷了氣了。”


  如同五雷轟頂一般,死亡竟然如此貼近。


  英芙低頭茫然地看了又看,年輕稚嫩的水芸臉上還蒙著一層細碎的絨毛。她無論如何不能相信嫁人不過年餘的小妹妹已斷送了性命,明明觸手還是溫熱。


  英芙搖搖晃晃蜷縮在地上,過了好一會兒眼淚才噴湧而出。


  韋水芸的屍身無處可去,隻得第二日裝棺送回韋家。


  雨濃守在英芙身邊無暇顧及,不得已遣風驟去請了張孺人安頓瑣事。張孺人聽說,即刻使人在明月院的後罩房與正房之間隔了兩層幔帳,進進出出的內侍屏息靜氣利索幹活兒,一眼都沒往正房那頭瞟,沒半日功夫即已收拾的妥妥當當。


  待幔帳撤掉,雨濃抽空走去看了一眼,床榻桌椅熏爐花瓶等物皆已不在,空蕩蕩的房間從地到牆都清洗的幹幹淨淨,聞不到絲毫血腥氣。


  張孺人身邊的袖雲輕描淡寫道。


  “麻煩姐姐再搬些不常用的箱籠進來,堆得滿滿的,再把門窗一鎖,時日長了,大家也就都忘了。”


  雨濃犯嘀咕,“畢竟是——,要不要請班和尚來念念經?”


  “這等事,孺人不敢替王妃做主。若是王妃有相熟的高僧,想請哪一位來,寫了帖子使人來說一聲就是。”


  雨濃想想也是,便咽下旁的話,周周道道禮送袖雲出去。


  她回了正房,見風驟守在暖閣外頭,心裏便有些不痛快,湊過去嗬斥,“王妃身邊怎可離了人,你在這裏做什麽?”


  風驟麵露難色,微微側了頭,低聲道,“她叫我出來的。”


  “那就別站在這兒添堵。”


  雨濃氣呼呼推開她,三步兩步轉進暖閣。


  英芙披著一件半舊的玉色雲紋織錦暖裘,抱著膝蓋坐在榻角,頭發披散在背上,哭的稀裏嘩啦,手裏握著一隻簪子死死往膝蓋上紮,雨濃急忙爬上去籠住她,英芙扭頭不理,雨濃掰開手掌搶出簪子。


  原來是一隻金質嵌寶石玉蟹簪,簪頭是青玉雕的,八隻爪子與兩柄大鉗皆用點翠,爪尖掐金絲,眼珠用米粒大小的紅寶石,須頭墜著淡金色的小米珠,鉗子上還橫著一根金質累絲蘆葦。


  都哭了一天一夜了,還沒個了局,英芙的性子實在太過善良,難怪總是受製於人,雨濃恨聲道。


  “哪裏翻出這勞什子?”


  英芙抽著鼻子嘟囔,“這個簪子意頭好,有一甲傳臚之意,從前八郎、九郎去考試,十六娘想要它求個吉利,我還不肯給她。”


  “你呀,她那般待你,你何必三番四次為她得罪王爺?”


  “我哪裏是為她?我是為了我的心!”


  英芙一把搶過簪子,“她是我妹妹呀,王爺就丁點兒不體恤!”


  她下巴貼在膝頭上,眼淚吧嗒嗒落下。


  “我妹妹死的這樣慘,他不說安慰哄勸,反把我禁足,不讓我回韋家吊唁。”


  雨濃眼瞧著床上鋪的杏子紅織金被子,忽然想起來與十六娘臨死前用的是一樣花色,不禁打了個寒顫,直嫌晦氣,可她不敢明著提起,隻好捋了捋被子上英芙壓出來的褶皺。


  “我知道你傷心,可你別犯糊塗。這次為了十六娘,王爺已吐了話頭要打發杜二娘出去,你又禁足,你瞧瞧這府裏,豈不是白便宜了張孺人?”


  英芙心裏咯噔一聲,茫然抬頭問,“為何打發杜二娘?”


  “今早蕉葉匆匆跑來,說聽到杜二娘與海桐說話,叫清點王爺賞賜的東西,理好冊子,隨時預備離了這兒呢。”


  “好端端的——”


  雨濃急的兩眼噴火。


  “要不是她鼓動十六娘告密,事情怎麽會鬧成這樣?廢太子一黨與娘娘明裏暗裏爭了好幾年,咱們王爺雖不曾選邊站隊,私底下與廢太子的情分可好得很,哪回廢太子開宴席少了咱們王爺?事到如今,王爺豈有不恨她的?”


  英芙遲疑,“她,她也是怕十六娘連累了咱們啊。”


  “是嗎?她是成心想要咱們韋家與王爺離了心吧!”


  雨濃冷笑一聲,音調尖利刻薄。


  “你想想,那日就算十六娘沒眼色跑了來,你當真願意收留,咱們悄悄兒的不聲張,看風頭行事便是。本來宮裏宣召,召的就是其他王爺的家眷,並未要召廢太子等三人的家眷。太子妃那日也未在宮裏,還是聽說出了事兒才匆匆從薛家趕回去的。被她那麽一鬧,人人皆知是你親手將十六娘交了出去。十六娘死了,十九娘、八郎、九郎他們連你也恨上了,能不恨王爺嗎?還有二夫人,薛王妃,嘴上不說,心裏頭能不猜忌王爺?再說,有她大義滅親一般的比照著,焉知王爺不埋怨你猶猶豫豫,心向娘家?!她這一招好狠,推得你兩麵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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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韋家一門三妃,青芙在韋賓事件,英芙和水芸在三王闖宮事件中,做出了三種截然不同的反應,除開個性,還有其他的原因,要在後文中找。感謝在2020-10-10 10:58:44~2020-10-13 23:51:2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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