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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漠帆來重,三

  英芙越聽越怕, 脫口道,“啊呀?!這可怎麽好!”


  暖閣裏掠過幽幽冷風,將琉璃燈吹得搖晃, 流蘇床帳上印著兩人細長的身影。


  “怪隻怪她蛇蠍心腸不懂得遮掩, 在人前強出頭。王爺何等精明人物,回頭一想,便不敢把她放在身邊了。”


  英芙哭得太久, 鼻子塞住好一陣子, 腦子也木木的, 半晌不明白雨濃什麽意思,呆呆瞧著她,眼裏有詢問之意。


  雨濃道, “十六娘已經實實在在斷送在她手上, 現在懲治了她,一是報仇, 二來, 你恰可立威。三則, 杜娘子心眼兒忒多了,留著她, 早晚是心腹大患。”


  英芙咬住下唇思索半晌,頗有些為難。


  “崔長史事事都聽張孺人拿主意,我如何懲治得了她?”


  “今日早起你昏頭昏腦的, 我實在走不開, 不得已請張孺人料理後頭。派來的小黃門一眼都不敢亂瞧,幹活兒又麻利又幹脆。”


  英芙愣愣問, “那怎麽呢?”


  “你呀你呀。”


  雨濃恨鐵不成鋼, 直搖頭, 伏在她耳邊低聲分析。


  “張孺人有眼色,昨晚十六娘鬧出那麽大的動靜,人家愣是一句話都不問。你眼睛別光看著宮裏的是是非非。那些是外事,府裏頭的才是大事。從前杜二娘得寵,張孺人也滿腹怨氣,如今杜二娘已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你送她去讓張孺人泄憤,借她的手收拾杜二娘便是。她若是個乖覺的,連著杜家那個小郎君一並攆出去。萬一王爺後悔了,也是她背鍋。至於往後,咱們瞧著這般相貌的女子多多地挑幾個進來,不信王爺不動心。”


  成婚才年餘,這便走上了尋常主母納妾固寵的路子。英芙心底百般的不情願。可是想到李璵兩次當麵指斥的凶狠模樣,再想想杜若在李璵跟前撒嬌撒癡,多麽的寵愛,一旦和他的大局頂上,轉眼就棄之如敝履。


  這冷心冷意的哪是什麽郎君?

  分明是捂不熱的冰疙瘩,養不熟的白眼狼!


  英芙狠狠的想,原來不是自己沒用,連杜若那樣美豔嬌嫩也不行。她不敢再奢望夫妻情分,左思右想,生生憋出一句。


  “那你看著辦吧。”


  雨濃鬆了口氣,替她掖著被角,細細聲勸慰。


  “我還得顧著你,分不出手來難為她。想著叫人傳些話出去,叫滿京城的親貴們都看清她的底細。免得這頭咱們把人攆出去,那頭永王當個寶又撿回去了。”


  “會麽?阿璘怎麽肯……”


  雨濃停下手裏的活計,鄙夷地唾了一口。


  “男人,有什麽講究?但凡平頭正臉些,什麽香的臭的都能往屋裏拉。”


  到底是小叔子與小嫂嫂,英芙神色扭捏,尷尬的瞟了她一眼。


  雨濃隻得道,“這一陣太勞神,瞧你都瘦了好幾圈,不如請含光師傅來一趟,做場法事,送十六娘上路吧。”


  提起水芸,英芙眼裏又包起眼淚,雨濃半哄半勸摁著她躺下,自己也脫了鞋襪衣裳,上了床榻擁著她沉沉睡去。


  樂水居。


  掌燈時分,梢間裏等著擺飯,小小一張剔紅牡丹紋菱花桌放在正中,海桐陪杜若坐著說閑話。


  杜若穿著石青色遍地纏枝白玉蘭花夾稠長襖和翠藍月華錦裁的窄長裙,纖腰盈盈,清麗斯文。那月華錦出自蜀地,以白色和深淺不一的翠藍交替,色經由粗變細,白經由細變粗,交替過渡,好似烘雲托月。


  她大病初愈,嫵媚俏麗的瓜子臉上未著脂粉,精神也差,臉色由鵝脂般白膩轉為細瓷冰涼的白,襯著暈染流色的月華錦,越發飄逸出塵,不似人間閨秀。


  海桐添了茶水,忽見袖雲帶著前番崔長史送來的落紅等八個人一起闖進來,直直立在杜若跟前,氣勢洶洶,也不行禮。


  袖雲開門見山。


  “王妃身子不適,如今闔府大小事都是張孺人一並照管了。”


  杜若聽了回頭輕聲吩咐蕉葉。


  “院子裏山茶開得正好,待會兒你剪幾枝抓破美人臉,插在甜白瓷美人瓶子裏,送去看看王妃,請她節哀。”


  蕉葉忙應了一聲是。


  袖雲耷拉著眼皮轉動手腕上的翠玉鐲,閑閑瞧著蕉葉,“杜娘子惦記王妃,王妃卻未必願意接這份兒禮呢。”


  蕉葉奇道,“這是為何?”


  袖雲囂張地白了一眼杜若,有意提高聲量。


  “杜娘子頭先攛掇王妃做了什麽事,自己心裏有數。若不是王妃顧念娘家與杜娘子還沾著親,早把杜娘子打死了!鄂王妃可是王妃的親妹妹,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杜娘子再要緊,能越過她去?”


  四周一片悉悉索索動靜,連門外也傳來陣陣倒抽冷氣的聲音。


  原來英芙進王府前,張孺人曾掌管了三四年家事,袖雲便是當家拿鑰匙的要緊人,闔府三四百個宮女內侍都受過她約束,積威猶在。


  今日她雄赳赳走來,那些沒品級的低階宮女聞風而動,聚眾湊在房門外、軒窗底下,豎著耳朵聽她說話。


  這是來者不善了。


  李璵自打上回撂下狠話便再沒進過樂水居,至今已有整一個月,杜若拖延著不肯出去見人,隻聽鈴蘭帶回各樣消息。


  先是惠妃病得蹊蹺,後頭竟薨了,謠言鋪天蓋地,偏聖人把她追封為皇後,又惹得禮部、宗正寺諸多牢騷。緊跟著韋水芸死在明月院,聽聞太子與鄂王、光王的子嗣竟無一幸免,全都絕了後。


  ‘殺神’手段果然雷厲風行,當初能對韋氏下殺手,今日對自己的兒孫也沒丁點留情。


  杜若摁下恐慌,眨了眨眼,反而淡淡笑起來。


  “未請教這位姐姐高姓?”


  袖雲傲慢的眼神掃過落紅等人,冷笑道,“杜娘子不用與奴婢套近乎。從前王爺寵愛你,貼你私房,由著你拿錢開路,把些眼皮子淺的都給唬住了。”


  落紅心頭一凜,忙賠笑。


  “袖雲姐姐說哪裏話,杜娘子小門小戶的,哪有那麽大方?我們幾個可沒受過她的好處。”


  “沒有就好。孺人的眼睛裏揉不得沙子,你們可是知道的。”


  杜若冷眼瞧落紅臉上一閃而過的恐懼,撥弄著流雲蝙蝠茶碗的杯蓋,漫聲問。


  “未知今日孺人有何吩咐?”


  她們一搭一檔演了半天雙簧,不過為了顯擺威風,沒想到杜若輕飄飄卸了。


  袖雲氣地拍桌子,恨聲道。


  “杜娘子不用故作姿態!王爺不會再踏足此處,從前那十六個人通通撤走,隻留落紅幾個侍候。”


  她又刮了蕉葉一眼。


  “蕉葉姑娘若不信,隻管去明月院回話,王妃自有安排。”


  鈴蘭匆匆從外頭走進來,一看這個架勢已經明白,略一思忖便擋在了杜若前頭,含笑道,“王爺去洛陽看望舊友,已預備了在那頭過年,恐怕還有十好幾天才回來。袖雲姐姐知道的,沒有王爺的話,奴婢不敢擅自離開。”


  袖雲臉色變了幾變,扯動嘴角不懷好意地笑。


  “鈴蘭姐姐也該識時務。王爺決意休棄,你再這麽忠肝義膽,豈不討人嫌?”


  那日兩人爭吵,服侍人全被海桐帶出去了,袖雲為何竟能知道?杜若側眼窺探翠羽和鈴蘭,隻見鈴蘭滿臉震驚,翠羽卻心虛的垂下了眼瞼。


  她也不辯白,端起茶杯慢飲,似未聽見般。


  鈴蘭究竟在宮中經過風雨,在心頭略過了過輕重,便做了決斷,“這話王爺尚不曾吩咐奴婢,還請孺人再緩些時日。”


  仁山殿的人一向特立獨行,鈴蘭肯做出恭順態度,已合了袖雲心意,她拍拍巴掌。


  “從前府裏從未出過妾侍忤逆王爺的事兒,所以也沒個章程能依傍。這幾條都是現擬的,還請杜娘子聽清楚了。”


  “妾洗耳恭聽。”


  “貞順皇後十一月十五日薨逝,各王府皆需居喪守製,二十七個月不得娶妻納妾,三個月不得歌舞宴樂。至於你,孺人命你老老實實在院子裏待著,許你素齋淄衣為娘娘抄經祈福,也是你的福分。”


  她頓一頓。


  “如今宗正寺忙著備辦喪儀細務,顧不得料理你。想來王府還得多養你幾個月,卻不是王爺舍不得放你走。”


  杜若細細聲道,“是妾給孺人添麻煩了。”


  袖雲撇著眼,極為不快地又道,“杜小郎雖得小王爺的喜愛,卻是個調三窩四極不上台麵的,如今已攆了出去,送歸杜家。”


  杜若情知自己倒台,思晦必受牽連,雖擔心他受皮肉之苦,臉上卻是一點都沒有帶出來,仍是平平靜靜地回應。


  “妾有罪之身,萬事皆聽從孺人安排。”


  她越是波瀾不興,袖雲便越生氣,想起從前她得寵時飛揚跋扈的姿態,屢屢忤逆孺人,這會子卻渾似變了個人。


  “都說杜娘子狐媚,最能嬌怯怯裝可憐。奴婢今日也算長了見識。”


  她言語刻薄,連落紅也覺過分,輕輕扯她衣袖,杜若忽然笑了聲,袖雲奇道。


  “怎麽?你不服氣嗎?”


  杜若放下茶盅,抬眼一笑。


  “讓妾這麽個戴罪之身為貞順皇後抄經,若被禮部知道了,隻怕不妥。”


  袖雲眼睜睜瞧著她坦然自若的神色轉為挑釁,氣的渾身發抖,忽然繞過鈴蘭利落的給了她一個耳光。


  ——啪!


  滿室皆驚。


  “你憑什麽打人?”


  翠羽與落紅不約而同後退,鈴蘭扭身伸臂攔住袖雲,獨海桐跳起來抓住袖雲的手腕大聲質問。


  袖雲譏笑。


  “打個下堂妾還要挑日子麽?從今往後,我想什麽時候打就什麽時候打!”


  海桐氣的兩眼冒火,眼看一巴掌就要刮過去,鈴蘭忙撇下袖雲去攔海桐,“多大點子事兒,都消消氣兒。”


  “都動手了還是小事?!”海桐大聲理論。


  “話趕話說卯了嘛。”


  杜若摸了摸臉上,火辣辣的又麻又疼,滋味熟悉的很。她起身退步到袖雲胳膊所及範圍以外,硬擠了兩滴淚出來,嬌聲垂首。


  “今日打也打了,完事兒了嗎?”


  隱隱已有哀婉懇求之意。


  袖雲揉著手皺眉,“早些低頭不好麽?我還嫌手疼呢。”


  鈴蘭忙推著袖雲往外頭走,一徑賠不是。


  “從前寵成那個樣子,一時轉不過彎兒來也是有的。孺人大人有大量,莫要與她一般見識。真離了這府裏,天上地下兩重世界,孺人的腳後跟她也攆不著,何必生氣?”


  袖雲仰頭走到門口,忽而頓住腳步,扭臉高聲道,“可惜呀,進過王府的門,又叫攆了出去,二嫁卻難做主母呢!”


  落紅十分乖覺,湊在她身邊叫好,“那也未必,若挑什麽八品啊,流外的,許也能做個正頭娘子,隻不過沒有奴婢服侍,要親自下廚做飯罷!”


  七八個人一同大聲哄笑,外頭圍著的十來個宮女也不敢出頭說話,隻管賠笑跟在袖雲身後,獨剩下海桐,小臉紅撲撲的,眼裏噙著淚,憤然道,“這幫人欺人太甚!”


  “這輩子統共挨了兩巴掌。兩相比較,才知道還是阿耶疼我,手下有輕重。張孺人這陣子隻怕時不時要來耍威風,你可顧著性子。我的命她們要掂量,拿你做筏子現成的。”


  海桐急的跺腳。


  “王爺瞧著也不是個糊塗蛋子!辦事怎的這樣顧頭不顧腚,既然不要你了,為何不早早送出去,留在這兒當個活靶子讓人踐踏?”


  杜若呆了呆。


  李璵的手段她其實早就見識過了,恫嚇她放棄永王妃位,以孺人之說誘騙她入府,借她之力逼迫英芙讓步,轉頭再打壓張孺人,樁樁件件都是好計。


  倘若不是披甲上殿之事驟然發生,她還沾沾自喜能識破他的企圖,為他所用,合作默契,甚至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覬覦宗室,可不就是不該有的心思?

  所以,活該落得今天這個地步。


  杜若心悸之餘有些失神。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如今他在外頭忙他的,隻怕早忘了我。我隻求別牽累了杜家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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