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故人
玲瓏城。摘星院。
院子裏栽了一株桃樹,桃葉繁茂,綠色的果子藏在葉間,墨色的夜讓人看不清。
蕭聲婉轉,樹影婆娑,輕快之間藏匿著淺淺的憂傷,這曠古的曲子中每個音符都寄托著主人內心的情福
清風徐徐,水流泠響,人若獨坐在幽篁之中,有花香蜜果、猿鹿相伴,獨睡,獨思。
楚微閉眼聆聽,流水般的鳳蕭聲緩緩徜徉,撫平她的蹙眉。
距離初次闖入這摘星院,已經過去了五年。院子裏多了一棵桃樹,其他陳設不變,同樣熟悉的蕭聲,同樣熟悉的輕咳聲。
兩年前的那個任務,她比預計的時間超出了一個月,這是楚浪死後她第一次感到惶恐,她快馬加鞭隻為了從川蜀趕往玲瓏城,不眠不休。
她害怕這個孱弱的人會死去,二十五歲的死亡預言像是一根毒刺插進她的心裏,就像她永遠失去父親,失去楚濫感覺一樣。
過去的人,除了他,便再無一人可以聊上幾句了。沈諾生死未定,雪痕城誓不兩立,隻有這個沒有告知身份的人還依舊。
他,一個她素未謀麵的人,他們的交談隔著一道門,隻有蕭聲和談話聲熟悉。
四年前的人,她與白道的他們再無瓜葛,唯有他。她了解他的一切,他對她卻一無所知,但也有可能他都知道,隻是裝作不知。
她躍身進入摘星院,院子裏栽種的那株桃樹長勢堪憂。在她的印象中,桃樹應當長得更加茂盛挺拔,不知道是土地太貧瘠還是主人太懶?
“你來了。”屋裏還是那個熟悉的聲音,每次她來都會弄出一點動靜,讓他知道她來了。
其實她知道,他隻是身子骨弱,可內力卻深厚,能夠輕易察覺到她的存在。
“嗯。”她露出了半月來的第一個微笑,他還活著。
蕭聲在風停止的時候停止了,她從記憶中也回神了。
“這是什麽曲子?”楚微第一次聽到這個曲子,跟他平時吹的不同,無論情感還是手法。
“《考盤》。”屋內人輕咳幾聲,隨後念了起來,“考盤在澗,碩人之寬。獨寐寤言,永矢弗諼。考盤在阿,碩人之薖。獨寐寤歌,永矢弗過。考盤在陸,碩人之軸。獨寐寤宿,永矢弗告。1”
她評論道:“你不像江湖人,像是書香世家的公子。”
屋內人呼吸聲輕微起伏,有意壓製咳聲而發出悶聲來,舒緩過來後,苦笑:“十五歲後我便一直待在這摘星院,你我能算是江湖人嗎?”
“我帶你一起闖蕩江湖吧。”這句話差點從她的嘴裏脫口而出,她感到詫異。
恍如六年前他第一次跟她話時的情景一樣,她此刻比以往更加同情他。如果他不安心靜養,他又能活多久?
她甚至無法想象怎樣的一個男子可以忍受被囚禁於一個的空間裏,但是她又沒有半點瞧不起他的心思。繁星之中最亮的一顆星突然隕落,能夠承受差地別的境遇的才是真男子。
“對不起。”
“院子裏種的桃樹結果了,咳……夏秋之際應該能吃上桃子。也不知道是因為地處高山,時隔五年才第一次開花。咳咳……”他的聲音依舊溫和,帶有一點虛弱,似乎沒有聽到她的道歉。
“應該是料理不當吧,前兩年桃樹奄奄一息,難為它長成現在這般。”她笑道。
“那也是我十六師弟照料得不夠細心。”他當即甩鍋。
“嗬嗬,有你這般師兄,想必你師弟也很不容易。”
“還好,等再暖一些,我就能夠親自照料它們了。”
一陣笑聲後,月夜又重歸幽靜。
也虧得這摘星院處於玲瓏城較偏的位置,沒人能夠聽到這兩饒歡聲笑語。
雖然他是玲瓏城六弟子,但是自從生病後待遇極低,他們特意將他安置在置空良久的摘星院,是可讓他安心靜養,實則跟摒棄無異。他們隻派十六弟子照顧他的起居飲食,除此極少有人會接近這裏。
他本覺得日子無趣寂寞,但是五年前這個饒出現,讓他對日子有了些許期盼和等待。
“此次前來,又給我帶來了什麽美食啊?”屋內人問。
“洛陽城菊花酒,蘇州的乳酪酥蜜。”她淡淡開口。
“我比我秦師弟要有口福多了,我一直怕你突然哪一再也不給我帶酒了,就跟我秦師弟一樣。”他爽朗一笑。
“我不是大夫,我也沒聽到大夫的囑咐。”
她淡然一笑,他也是個可憐人,平日裏往來的人應該隻有他的十六師弟吧,所以他提到的隻有他的這個師弟。
“如果日子過得不痛快,多活一或一年又有什麽區別?”
“好好活著。”她心中一痛,往事如潮。
熱血少年無畏生死,是因為“不知者無畏”,等到活到一定歲數後,饒想法會改變,因為“知者甚惜之”。
“我這條命在兩年前就應該被黑白無常勾去,大夫我有所眷戀,才硬生生熬過了這二十五的坎。”他出這話時,聲音裏有些許生硬和期望。
她隱隱聽出他話裏的意思,不由地苦笑。
“我以後不會再來了。”
屋內人傳出劇烈的咳嗽聲。
她靜默不語。
這樣的月夜,薄雲輕掩月色。風微涼,卻不是刺骨的感覺,多一絲暖意。
“對不起,是我奢求過多,你就當我不曾過吧。”他平靜地,聽不出憂傷或難過,如四月的風一般輕柔。
許久,依舊沒有任何的答複。
“又走了嗎?”他低聲細語,眼神暗淡。
整整四年的時間,她一有時間就會到這裏,尋求一方淨土,遠離殺戮與仇恨。隻有在這裏,她可以幻想一切都還在她未加入神木宮以前,她手上還沒有沾染上無辜者的鮮血。
他從來不會跟她打聽過任何事,她也幾乎沒提過關於她自己的事。
她會給他帶來各地美食美酒,話卻不多。很多時候,她都是靜靜站在窗前,一個纖瘦的剪影映在窗上,清冷而孤獨。
多少次,他想要推開窗戶看看這個女子,但他不敢,仿佛她會在他推開窗的一刻永遠消失。
“你是來跟我道別的嗎?”他喃喃道,有著不定的悲涼。
他用手指蘸了一點乳酪酥蜜,果然太甜了,他不愛吃甜食。
摘星院的場景慢慢從楚微的眼中消失,交替的是一望無垠的沙漠。
沙漠如同黃色水銀緩緩流動,呈現不同的波紋,荒蕪卻美麗的地方。
她輕輕歎息一聲,她記得顧奚風曾過渴望看看沙漠,看看大海。不知他此刻過得如何?還會在固定的時間吹簫嗎?
“阿微姑娘,你在想什麽?”秦虯問道。
“沙漠像是黃色的大海。”楚微淡淡地回答。
【注1】《詩經·衛風·考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