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錯亂
轟隆。
一聲響雷,將大門前兩人的思緒都震了回來。
大雨傾盆,兩個人當中卻只有一人打傘,另一人,則是需要這無情雨水當中蘊含的那一絲冰冷,來讓自己的心神冷靜下來。
「我先走了,」黑衣人忽地開口說道,打破了沉默,「你……保重。振作起來之後,可以在老地方找到我。」
我怎麼會在這裡?姬霄在心底自問道。
突如其來的打擊,讓他有點錯亂,昏暗的天色,更是讓他捉摸不透件件事情發生的先後順序。
轟隆。一道驚雷再次墜落,炸響在不遠處的樹林里。
嘟……嘟……
嘟……!
「怎麼了!」姬霄猛地抬起頭來,病床床頭的儀錶盤正發出不合時宜的急促尖鳴聲。
房間內的燈光已經亮起,在姬霄反應過來這道刺耳的聲音中所蘊含的含義之前,一個黑衣身影不費吹灰之力推開了房門,走了進來。
房門在響聲響起之後就已經自動解鎖,一直開著;男人早在響聲響起之前不知多久,就站在了走廊的不遠處,靜靜等待著房間里的人。
此刻,他顯然不能再等。
「姬霄先生,該走了!」庫帕皺了皺眉,不時回回頭看向門外,確認著醫生護士們的距離,「我們……你不能被人看見,出現在這醫院裡!剩下的一切,那些醫生會處理好的。」
「處理好?什麼意思……義父他……」
看著微微張嘴,又不知從何說起的姬霄,要說庫帕不失望,那是假的;但真遇上了這種親朋好友性命攸關的情況,他捫心自問,只會比在場的年輕男子更為慌亂,於是也不多說,只是一把拽住姬霄的肩膀,帶著他向外走去。
「你的義父有生命危險,但是已經及時通知醫院的工作人員了,他們隨時會趕來,我們要儘快離開,」說著,庫帕將一粒圓形球狀的東西遞給姬霄,「先用這個耳機聽著吧,我在他們的通話頻道里做了手腳,隨時可以聽到你義父的情況。」
姬霄懵懵懂懂地在拖動下向外走去,又怔怔地帶上了耳機,在接連進出幾間病房,避過匆匆趕來的醫護團隊后,他們才向著外面走去。
吱呀一聲,一道寫著員工通道的大門,被庫帕手中的卡片刷開了。
「……病人的情況不樂觀,在我們趕來的路上出現了併發症:脈搏微弱,呼吸已經接近停止。」
咔嚓。一道機械裝置運轉的響聲傳了出來,其中混雜著人們觸碰各種藥品試劑時玻璃瓶子相碰而發出的清脆響聲。
「……你,還有你,你們兩個,準備好起搏器;你,跟我準備藥劑注入。」
「……正在注入強心劑。」一道機械的電子音響起。
「……起搏器準備。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正在發起注入第二管強心劑的請求,請出示您的身份證明。」
「……繼續!一二三!一二三!胸外按壓!一二一二一二一二……」
最後,姬霄的視野中,彷彿出現了一個疲憊不堪的主治醫師的幻影,緩緩地搖了搖頭。低沉地說道:「停手吧……一切,都結束了。」
「……玄盟歷二零五零年十月十六號凌晨十二點四十七分,病人……」
剩下的,姬霄沒有聽清。
只有那句「由主治醫師我,確認搶救無效,死亡」,一直不受控制地,重複地,在他的腦海里迴響著。
轟隆,轟隆。
一道閃電掠過天邊。
嘩啦啦的大雨絲毫不能洗去人心的哀痛,反而在冰涼的刺激下,痛苦更顯得突出了。
不知不覺中,兩人已經走到了醫院外,姬霄對外界環境的變化渾然不覺,只是愣愣地向前走去,就連庫帕要和他同遮一傘的動作,似乎都沒法反應過來,只是緩緩地向著前方走去。
也好,讓他在暴雨里發泄一下,庫帕想道,腳下的步伐緩了下來,只是在姬霄身旁幾步的位置,默默地跟隨著。
……
「……事已至此,你已經儘力了,不要再想了。」
我儘力了嗎?姬霄在心底自問道。
直到死前才和家老促膝長談的子女,算得上盡孝么?
如果我只是安分守己,什麼任務都不接,就乖乖住在玄盟安排的屋子裡,是不是每天都能去看望他呢?是不是每天都能跟他說上幾句話呢?是不是……
想到這裡,姬霄只覺得奇怪。
他仰起頭來,有些慌亂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眶,他只覺得自己眸子深處,眼珠子的背後醞釀著一股溫熱,可無論怎麼樣過往的場景在腦海里閃現多少次,悲哀的情緒堆積的比山還要高……他臉上滑落的雨水,沒有一滴,帶著溫度。
「欸,奇怪……」他喃喃道。
「怎麼奇怪?」庫帕不敢驚擾他,在不遠處輕聲問道。
「我沒有哭啊。」
一定是雨水吧,一定是混在雨水裡面,感受不到了吧。
「……哈哈哈哈,一定是雨水吧……」他有些嘶啞地笑道。
庫帕微微低頭,他既說不出什麼「節哀順變」這種漂亮的場面話,也沒法腆著臉皮去說什麼「哭出來會好很多的」這種混蛋話……那麼,還能說些什麼呢?
「他抹布的,老天爺若是有靈,倒是告訴我說些什麼啊。」庫帕有些無奈地抬頭,看向陰沉沉的天空,在心底暗暗問道。
不過,在遭遇這種打擊之後,讓一個身心俱疲的人站在冰冷的雨水裡,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要大病一場了。
想到這裡,庫帕像是做出了什麼決定一般,靠近兩步問道:「要回去醫院嗎?」
「……做個決定吧,是去是留:如果要回去,就趁著還沒有送去火葬場之前,再見上最後一面——現在你的義弟於萬里失蹤,而你名義上是已經蹲大牢的人了,所以他們會把於先生存放起來,過了期限還沒有家屬來的話,就要……如果要走,現在就要走,趁著天色昏暗,監控錄像里沒有留下多少痕迹,我越早把你送回去,精神病院里知道此事的人就越少。」
眼看姬霄一言不發,一副失魂落魄的殭屍模樣,庫帕也是有些急了——就這麼站在雨里頹廢下去,哪是個辦法!
「……快決定吧,要是你已經做不出決定,我就只能當一回惡人,怎麼說也要把你送回去了。我數一百個數,一百個數數完,要是你還是不說話,我就算是生拉硬拽也要把你扔上車。」
「一……」庫帕拉長了聲音,「二……」
「十六,十七,十八……」
數到一百,面前男子還是無動於衷,他暗嘆一聲,只得觸摸手環喚出菜單,切換到了車鑰匙的功能,只聽見滴滴兩聲,停車場不遠處一輛車子的燈光亮了起來。
轟隆。
姬霄猛地坐起身來,一時間,在昏暗的天色之下,竟有些分辨不出自己在哪。
冰冷的精神病院金屬牆面,給了他答案。
「醫院的病床有加熱器嗎?義父最後的一覺睡得……」
想著想著,他情不自禁向著背後縮了縮:那牆面雖然冰冷,卻如同一道堅實的臂膀,給了他一道無形的安全感,給了他一個退縮的方向。
真希望這一切都是一個噩夢。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不久前還神采奕奕講述著自己年輕時光輝事迹的更年期男人,現在已經不在了。
有的時候回想起來,簡直就像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命運一般,還在最後講完故事之後,不忘叮囑道:「阿霄,一定要找到萬里啊,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合則利,分則弊啊!」
「我一定會把他帶回來的義父,一定會的……」
倚靠著沒有溫度的牆壁,他突然很慶幸自己許下了這個承諾,但又有一股悲哀感油然而生——他很後悔,很後悔沒有叫過那人一聲父親。
轟隆,轟隆。
一道道閃電的光芒,刺穿了樓頂的擋雨罩。
借著這一閃一閃的光芒,姬霄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瓶子,是庫帕在下車前躊躇一陣,強塞給他的。
「拿著,」庫帕如此說道,「你會用得上的。」
姬霄沒有看瓶子上的藥品名稱,沒有看說明書,更不知道推薦用量,他只是將塑料小罐的蓋子掰開,將裡面的東西一股腦地倒在手心上之後,擰開水龍頭,喝了一大口水之後,猛地將所有藥物都灌進了嘴裡。
轟隆……
……
「我是來領養你的人,從今天開始,你可以叫我義父,」男人整理了一下衣冠,用溫柔而又富有不可抗拒的威嚴聲音自我介紹道,「我身邊的人,是我的兒子,從今以後就是你的兄弟了,成為一家人之後,要好好相處……」
姬霄看著面前的男人,猶豫了一陣,不知怎麼開口是好。
他剛要說些什麼,對面的男人看出嘴型不對,擺了個噤聲的手勢,輕聲阻止道:「不要叫我爸爸——和我們成為一家人,並不代表你要忘記自己的過去,忘記自己的身世。」
似乎是意識到這種說法太過於高深,也太過於殘酷了,男人撓了撓頭,許下了一個承諾:「這樣吧,等到我離開后——前提是我們能夠和和氣氣地生活到那一天,而你也徹徹底底認可了我……到那個時候,你想怎麼稱呼我,就怎麼稱呼我吧。」
「爸……」姬霄喃喃道,倒在地板上,漸漸陷入了夢鄉。
托庫帕的福,他睡得很沉很沉,簡直像是要把所有心事都沉到腦海深處十萬里的那樣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