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二章 求見
晚秋的大街上停著一輛車。
要是想在這開了一線窗戶透氣的車子里睡覺,顯然是不大可能實現的。
秋風就像著了魔一樣,拼了命地往門縫裡面鑽,極快的速度刮擦著它經過的窗戶,發出嗚咽般的低鳴聲和一陣陣玻璃下半段和車門內部撞擊的輕顫嗡鳴聲。
姬霄總是能在很惡劣的環境睡著:即便有不斷找著後頸指尖眉峰這些裸露在外的皮膚的秋風,也只能帶給他一個不怎麼滿意的夢——並不能把他從夢境當中拎出來。
這時,一陣引擎聲喚醒了他。
改裝車的引擎聲:為了賽車時馬力充足,也為了賣弄自己的面子,這些引擎的聲音總是額外地具有穿透力——能夠穿透到夢境里,也不足為奇。
慌亂、迷糊當中,神志不清的姬霄下意識地蹬了一腳車門,在這股推力的作用下,他的腦袋很快就「咚」一下撞到了自己這邊的車門上……
等到他捂著天靈蓋坐起身來的時候,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熟悉的造型:
引擎蓋上,三個圓形的,像是交通信號燈一般並列著的帶數字的圓片,而包含著這三個圓片的那個長方體裝置,是一個機械增壓裝置的進氣口……
不過,在這種增壓方式近乎被淘汰的今天,大概只是這輛黑色肌肉車上,扭捏一陣之後留下的,內心想要炫耀的空虛感無法被滿足的證據。
這輛車,實在是太熟悉了:為了贏下這兩場比賽,他曾無數次在監控錄像中查看這輛車一閃而過的片段,一幀一幀地盯著每一個角落的細節,只為了不遺漏任何東西。
這輛目標車輛,對於姬霄來說,可以算是再熟悉不過了。
這是錢德勒·強森的車子。
疼痛和寒冷很快讓姬霄徹底清醒過來:他的心底再次燃起了一縷希望的火苗。
只一照面,先前那些對過去的懊悔,對未來的恐懼,對人生的厭惡,對自我的憤怒,似乎都消失在了呼嘯寒風中,卷在改裝引擎的巨大響聲里,消失不見了。
毫不誇張的說,這一刻,姬霄彷彿變了個人。
「……雖然聽起來像是在碰運氣,但是我早就跟你說過了,這是經過精密計算,琢磨了很多次的,沒有任何瑕疵漏洞的計劃!」說著,姬霄輕鬆地攤了攤手,「簡單來說,我只是把握住了人的心理,在會場里留下了些許關於我去向的暗示,目標就屁顛屁顛地跟來了。」
「……再後來,好奇心已經被完全挑起的目標,隨便被忽悠幾句,就自告奮勇要在以後為我們的計劃出一份力了!」說到這裡,他咂咂嘴,挑了挑眉,「比想象中要簡單不少,對吧?這就是哥們兒的智商水平。」說完,他還不忘用食指點點太陽穴誇耀道。
庫帕手中的筆多次抬起,又多次緩緩放下:這份任務報告里的描述,也實在是太簡潔了。
不過,以一個外行人的身份來說,他的確是有著極高的天賦的,想到這裡,庫帕緊繃著的眉頭也緩和許多。
「今天就到這裡吧,畢竟這也不是什麼正經的任務報告,只是個備案而已,」庫帕將紙筆放到一邊,「你先回去休息一下,至於之後的事情,我們之後再談……有消息,我會想辦法再聯絡你。」
他的臉上,並沒有流露出太多喜悅的意思:錢德勒·強森的幫助,頂多算是成功時的錦上添花,而非窘境里的雪中送炭——最重要的任務還是壓在他自己的肩頭上。
要找到決定性的證據,就要找到那把配槍。
事實上,關於這件事,他已經有了些許頭緒;可想要從他的某個同事手上搞到隨身配槍,絕非易事。
如果直接偷的話,頂多不出一個上午,就會被發現了——這還是那人極其散漫的情況下……看樣子,想要讓這把配槍出席最後的「聽證會」,還得用「借」的方法。
偷梁換柱,只有帶一把型號完全一樣,乃至槍械序列編號等各處細節也偽裝得一模一樣的真槍,才能把那把隨身配槍給換出來。
要有人親自去把那槍換出來。
問題是,誰能去呢?
這是一項為姬霄平反的計劃,所有和他有直接、間接關係的人,無論有意無意,有心無心,他們的名字都一定會出現在某個名單上面。
這個名單上面的人,想要瞞天過海,偷偷摸摸去換出一把槍來,顯然不太簡單。
倒是讓庫帕不禁想起了以前打牌剛開始出老千的時候:那時候,他的手還沒有遭到酒精的毒害,快而穩定,即便當著剩下幾個人的面從桌上的牌堆里換出幾張牌來,也絕沒有人會發現。
但是,出過的牌再次出現在某個人的手牌里,那些眼神不大利索但經驗老道的賭棍,總能以最快的速度看出這一點。
出老千,不能用桌上的牌,要用桌子底下藏的那一副。
棋局外的棋子,庫帕的眼神不經意地在姬霄身上停留幾下,很快又移到了別處。
這個任務,顯然不是什麼阿貓阿狗就能完成的:也正是因為如此,經過這段時間的認識,庫帕心底比誰都要清楚,這個履歷平平無奇的普通少年,並不是什麼阿貓阿狗。
絕沒有人能料想到他的出現——絕沒有人能料想到本該被軟禁在精神病院里的無助囚犯,搖身一變,扮成了自己身邊一名同事!
計劃本身絕對天衣無縫,問題就在執行計劃的人身上。
回想著自己曾見識過的那種奇妙的易容秘術——技術層面上,庫帕是絕對放心的。
至於承受壓力的能力么……想到少年談吐時所流露出的那副泰然自若的神情,好似閑庭信步般的背影……這一點,他也不太擔心。
「接下來,就差找到一個合適的身份讓他潛入了……」看著姬霄離去時沉穩的背影,他喃喃道。
……
姬霄確實適合這份工作:他就像一名天生的演員,一隻修成了人形的變色龍——隨時準備好用自己的偽裝色,用一張面具,來掩飾自己心底真正的想法。
在庫帕面前,他裝出了一副冷靜的姿態;在錢德勒·強森面前,他則展現出了一份根本不應存在的底氣。
寒冷的秋夜裡,滲入衣領縫裡的冷風讓錢德勒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寒顫;他望進微微起霧的車窗里,朦朧可見的,是一個依舊懶散的身影。
一如初見的時候:車內的男人還是毫不在意地將車泊在了路邊,躲藏在這交通管理的盲區當中,肆無忌憚地呼呼大睡著。
實在難以想象,這是一手造成大樓停電,在黑暗中偷取機密資料的男人;實在難以想象,就在不久之後,錢德勒·強森將會被徹底矇騙,將一道魚死網破之人的垂死掙扎,當成了無所不能之人的豪情壯志。
他不知道,所以,懷揣著緊張感,充斥著好奇心的他,敲響了這輛平平無奇的黑色轎車的窗戶。
經過這兩晚的教訓,他已經懂得尊敬,懂得敬畏所有看似平凡的事物。
於是,他退後兩步,給車輛讓出了開門的空間,給車內的人讓出了隱私的空間,在寒風中抱起雙臂,一邊搓著胳膊取暖,一邊等待著。
可他站在那等了五分鐘,車子里的人也沒有絲毫要回應的意思——別說回應了,那人甚至都沒有起身看過窗外一眼。
這種時候,正是最能展現出耐心的時候:錢德勒要是能夠在這裡站上一個晚上,等到天亮對方起床時再噓寒問暖,也未必不能成為玄盟里的一段佳話……不過,他要是有那耐心的話,恐怕就不會中途離席,而是會耐著性子等到晚會結束了。
他再次敲響了玻璃窗。
讓他驚喜的是,車內的身影動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要看清來者是誰,一隻手伸向窗戶,胡亂地在霧氣上塗抹起來。
下一刻,錢德勒立刻就明白對方絲毫沒有要理會車外來客,甚至沒有要看清楚車外來人的意思:因為那團白霧中間露出的空洞中,豎起了一根中指。
心氣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打擊,到了這個時候,錢德勒早就沒有什麼尊嚴可言了:在他的潛意識當中,他甚至不敢將對方放在與自己同等的地位上。
他畢恭畢敬地停留在自己的位置,大聲解釋道:「是我,錢德勒·強森。」
車內依舊一片寂靜。
要不是後排座的那人剛剛還豎起過一根中指的話,不知道的可能還以為這人在車裡凍死了。
「我想談談之前發生的事。」
車內依舊一片寂靜。
「我知道你的身份了,我終於想明白了……」
車內依舊一片寂靜,錢德勒彷彿在對著一堵牆壁自言自語——無論他說的再多,牆壁也不會作出半點回應。
求見不得,就只能耍賴了,他有些無奈地想道。
「你要知道,我是不會這麼輕易離開的:雖然有些不敬,我大可以在這裡敲上一晚上的車窗玻璃……」
這一次,車裡的人終於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