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香逝
零落花木,細碎鋪了一地,願做塵,願做土,再不為花。
明年枝頭新發,卻再不是我了。
風過,簷角風鈴叮鈴響,婉婉躺著,緩緩睜開眼,她隱約聽得見桂花落的細碎聲音。
“睦義……”出口的聲音有些沙啞,許是因為睡得久了。
無人應答,她撐著病弱身子坐起來,看見侍女倚著床框睡著了,姿態嬌憨,讓人不忍打擾。
她笑了笑,清淺的梨渦在憔悴的麵上綻開,姿容美如花。
婉婉穿了鞋子,理了理青絲,披上厚厚的氅袍,輕緩地拉開門,走了出去。
外頭有些涼,天上烏蒙蒙鋪著雲,不見天光。
“睦義……”她輕聲喊,聲音亮了些。
可是真奇怪,走了許久,也不見人,不知不覺著,就走到桂花園裏去了。
三百棵桂花樹,嶙峋立著,碧葉白穹,點綴著星點小巧的桂花,伴著盈鼻的馨香,婉婉覺得很滿足。
“喳……喳……”
不知哪來幾隻喜鵲,悠悠站在枝頭,看著她,叫了幾聲,撲騰著飛走了。
“有趣……”婉婉伸手摸了摸一團桂花,笑了笑。
沈讓走過桂花園,瞥見園子裏,有一個身影,定睛一看,竟然是婉婉,身邊也沒有一個侍女跟著,頓時心裏一緊。
“婉婉,你在這做什麽?不冷嗎?”
沈讓走過去,捂住她有些涼的手,輕聲問她。
“睦義,我出來轉轉,屋裏有些悶,我都躺了好幾天了。”
“那我陪著你轉轉,一會兒乖乖回去喝藥,好不好?”
她笑著點點頭,“睦義,今天是初幾?”
“今天初八。”
她猶豫了一下,“睦義……”
沈讓怔了怔,摟住婉婉的肩頭,輕輕拍著,“不要怕,婉婉,睦義在這陪著你,陪你一輩子,這是我們從前說好了的,是不是?”
“嗯。”她輕輕點點頭。
“睦義,你有沒有去過揚州?”
沈讓搖搖頭,“還沒有。”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
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
何日更重遊!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
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
早晚複相逢!”
起先是婉婉獨自吟誦,後來二人相視一笑,共同吟誦出來。
“睦義,你看,江南多美啊,可是我們都沒有去看看。”
“等你好了,我們就一起去看看。”
婉婉眼角劃過一滴淚,她悄無聲息地抹去。
“睦義,走吧,我該喝藥了。”
“好。”
……
當晚,她咳得狠了些,幾次咳暈了過去,喝藥也壓不住了。
“婉婉,別怕。”沈讓紅著眼摟住她聳動的肩頭,摸摸她的頭發。
“我不怕……”婉婉抑住咳意,輕聲說,輕得像是沒有沒有聲音,她隻是在用氣息說話。
“睦義……你也別怕,我會好的,我們還要去江南。”
“婉婉,快睡吧,睡著會好受些。”
她閉著眼,心裏酸楚得很,心想:我時日不多了,不多了。
天沉悶悶的,秋風起,夜裏長鳴,吹落枝頭桂花。
僅僅一日,她就消瘦了些,一雙眼也失了神采,她看著麵前的沈讓,笑了笑,“睦義……今日是初幾?”
沈讓握緊了她的手,抵在額間,“今日八月初九。”
“你瞧……我的夢……怕是要成真了。”
“婉婉……”沈讓的心頭有些苦,低眸看著床欄的紅木鏤花,百子圖案。
“睦義……我想去江南……你定要替我去……去看看。”
沈讓沒有說話。
她又睡著了。
………………
再醒來,不知是什麽時候了,天還在黑著,沈讓出神地望著她。
婉婉撐起身子,沈讓來扶她,她擺手笑著,容光煥發,笑容明媚地掛在臉上,梨渦淺笑,容貌如舊。
“婉婉,好些了嗎?”
“嗯,喝了藥,睡了這些時候,好多了。”
沈讓長舒了一口氣,把錦衾拉高些,給她蓋好。
“外頭風好大,睦義,你聽見了嗎?”
他這才注意到,外頭風很大,吹出嗚咽聲,低吼聲。
“院子裏的桂花,怕是要不好了。”
她看著沈讓,揚唇笑了笑,“沒事的,深秋許能再開一番,再不濟,明年還會有的。”
“年年桂花開得好,眾人都很豔羨我們的桂花。”
“是啊,金桂飄香的時候,真好。”
婉婉抬眼,看向一旁的燭台,閃爍的燭火,飄搖著,像是飄搖在海上的燈,不知什麽時候就要被撲滅了。
“好可惜……我們沒有孩子。”她自言自語。
“婉婉……”
“你還記得嗎?睦義,我很羨慕家姐的兒女緣,她去年又添了一個女兒,生的可漂亮了,去年滿月酒上也不知你見了沒有。”她理了理鬢邊的碎發。
“見了,很漂亮,和你還有些像。”沈讓看她溫柔的眉眼,柔聲說。
“我是她的姨媽,她自然是要同我像的。你說,”
婉婉看著沈讓,伸手撫上他的眉眼,“我若是身子好,我們有一兒半女,會像你些,還是像我些?”
“婉婉,要像你多一些,你生得好看,女兒像你些,兒子就像我些,我教他們詩書,你教他們禮樂。”
婉婉眼笑彎了,如同一灣盛了月光的清泉,“睦義,我要是有兒女,定要把星月都摘給他們,日日陪著他們,看著他們,就很好了。”
“我也是。”沈讓也笑了。
“可是……若是有一日,有人奪走了他們……賣給別人家,為奴為婢,我該有多痛苦。”
沈讓的笑僵住了,她此番,是在講他的錯。
“睦義,不要再為容家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了,那些孩子若是我們的孩子,淪落天涯,吃苦受罪,我不知要哭死多少回呢。”
婉婉抱住沈讓的脖子,笑了笑,“好不好?睦義?”
沈讓點點頭,抱住她。
“睦義,我不想死在這樣的天裏,四處都是黑暗,涼風,我想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裏,看過日出雲起,四處都是桂香,金燦燦的桂花開了滿樹,有兩個孩童在我身邊嬉鬧,你頭發花白,看著我笑,喊我一聲‘婉婉’,那時候,微風不涼,晨曦不暖,就那樣,睡過去,再無什麽遺憾,多好?”
她說著,眼淚滴濕了他的衣襟,她的手緊緊攀住他的脖子,再放開,她笑著擦去眼淚,“我好累,睡覺了。”
“好。”沈讓為她蓋好錦衾,撫了撫她的額發,她閉上了眼睛,笑著。
外頭的秋雨淅淅瀝瀝下了下來,煩悶了兩天的雨,終於滴了下來。
“這雨真討厭。”她嘟囔了一聲,睡了過去。
沈讓笑了笑,又提了提她的被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迷糊中婉婉歡跳著,笑著喊他的名字。
一聲一聲,情深意切,他伸手也抓不到她的衣角。
……
一睜眼,便見婉婉躺得端正,衣冠整齊,妝容嚴整,嘴角含笑。
“婉婉……”他低聲喊,“婉婉……”
她一動不動,像是沉在了水裏的美人,隻是缺了些生氣。
“婉……”沈讓顫抖著手探向她的手,是冰涼的,鼻尖也沒了呼吸。
沈讓頓時心口一緊,氣血上湧,他捂住心口,大喊一聲“婉婉!”,一口鮮血吐在地上,倒了下去。
推門聲響起,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爺……娘子……”
秋雨下了一夜,仍有序地下著,淅淅瀝瀝,像是流不盡的哀慟。
“睦義……睦義……我是婉婉。”
他睜開眼,朦朧中,可見鮮活的她的笑,她的音容。
“婉婉……”他伸手去拉她的手,所觸皆是虛無,“婉婉。”
“睦義,我先走了,果真是在初十的夜裏。”婉婉笑了笑,拭去他臉上的淚,他再去摸她的手,仍是徒勞。
“睦義,那夜我跟你說,我不想在夜裏離開,可是天不遂我意,我離開,在漆黑的夜裏,沒有晴空萬裏,沒有桂香,沒有日出,沒有雲起,沒有孩子,沒有你柔聲叫我一聲‘婉婉’,有無盡的秋雨和,訴不盡的衷腸。”
沈讓眼前模糊,淚濕沾巾,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睦義,你不要覺得傷心,我活著,實在痛苦,可是你不一樣,你一定要彌補過往的錯處,一定要去江南看看,好好活著,替我去看看,好不好?”
她的笑很明媚,梨渦盛了不知多少歡愉,盡數遞給了他。
“好……”沈讓捂著心口,沉沉說出這麽一個字。
……
“爺……”
沈讓睜眼,就看見床榻邊站得嚴嚴實實的一群人,都看著他。
“婉婉……如何了?”
“爺,娘子已經……去了。”侍女低聲說。
沈讓的雙眼都變得空洞無神。
最後,所有都未遂她的意,她離開了,在一個漆黑的夜裏,早開的桂花已盡數被風雨打去,零落成泥,化為塵土,夜裏風雨不斷,太過淒涼。
甚至,那場冗長的秋雨,綿連著下了四五天。
好在出殯那天,陽光明媚,別家的金桂盛開了,十裏桂香,送佳人。
沈讓站在墓前,輕撫冰涼的石碑,笑了笑。
“愛妻蘇婉,生於江南,長於平川,嫁給了沈讓,一生最愛桂花,最愛睦義,最想,去江南看看。”
可憐那個最愛桂花的女子,死在了桂香遍野的秋裏,心裏唯一的夙願,是去江南。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
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
何日更重遊!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
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
早晚複相逢!
八月了,錢塘的潮又該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