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偶遇
這人認得我?!我怎麽不記得自己何時認識了這般溫柔俊俏的小君子……
蕭琅兀自驚訝,齊子客已將她攬至身後,警惕得打量著那少年,“敢問足下是誰家小君子,竟認得家妹?”
“不敢當。.”少年說著站起身來,一身素衣白袍,瘦削如柳。他走到齊子客麵前,先作揖一大禮,方謙恭答道,“我名容宣,師從百裏諶儒家門下治學,曾有幸隨師長往瀛洲蓬萊山遊學,所見無名先生門下弟子衣著與小淑女相似,宣嚐聞無名先生四位弟子中有一幼女,見小淑女氣質出眾,衣上花紋奇特,故鬥膽猜測,冒犯之處請先生與小淑女見諒!”
少年清雅,氣質如玉,從眉梢到指尖,無一不精致,他仰首與齊子客對視著,玲瓏眼瞳中倒映著窗外一簇微光,明亮動人。
人好看便要多看幾眼,才不虧自己長得這雙眼睛!
蕭琅大方的瞅著容宣,從頭發絲到腳趾頭看了又看,那眉眼、那口鼻……銳利如星劍,清軟如春水,竟有人能兩者並存如渾然天成,毫不違和!蕭琅越看越覺得這少年好看的不得了,甚至比師兄疆德子還要好看,就像天上的星星,隻靜靜地站在那裏便自成一抔璀璨的星芒,吸走所有相幹的、不相幹的目光。
她看由她看,容宣一抹笑意相迎,並報以安靜甚至溫柔的回視,女童軟糯輕快,明眸皓齒,像琉璃盞中他最喜愛的蜜桃,柔粉甜脆,別樣情緒悄然發芽,曰,“女姝,人妙,可愛至極。”
“你這小娃,總盯著我家少主看什麽!”鍾離邯黑著一張臉,上前一步擋在容宣前麵,甕聲甕氣的指責道,“你不懂男女有別嗎?不知禮數!”
“我又沒有看你,你憑什麽不讓我看!”蕭琅氣鼓鼓的瞪著眼睛,伸手去推鍾離邯。鍾離邯一扭身躲開那雙白生生的小手,語氣似是懷疑的說,“無名先生就是這樣教你盯著別的男子看的嗎?你的夫子怕不是哪個山野村夫……哎呀,小小女子竟當眾咬人,你快些鬆口!”鍾離邯失聲大叫,一下驚到了那正在假意寒暄、實則互相揣度的二人。
“琅琅!你怎能對壯士如此無禮!”齊子客喝斥一聲,快步上前將蕭琅拉開,一臉尷尬的向鍾離邯說著“家妹年幼無知,請壯士見諒”並不斷示意蕭琅安分一些,不要搗亂。蕭琅被他圈在懷中,雙腳前蹬,想要去踢鍾離邯的小腿。“長兄,他說我夫子壞話!”“琅琅,莫胡唚!”齊子客將她抱到一旁去,低聲說了幾句,蕭琅才安靜下來,冷哼一聲扭過頭去不再理會鍾離邯。.
“我何時說過你夫子壞話,你莫要冤枉好人!”鍾離邯用力搓著手背上的牙印,氣得臉麵通紅。
“阿邯!快向疆景先生道歉!”容宣低聲喝道,眼角餘光掃向鍾離邯。
鍾離邯還要辯駁幾分,卻被容宣的眼神刺得一個激靈,瞬間臉色泛白。他險些忘記了,少主還是那個氣勢迫人的少主,舉止溫和不過是威嚴內斂的假象罷了。更何況他們此行的目的是要與陰陽家交好而不是與無名子的親傳弟子鬥氣,這個“疆景先生”年紀尚幼,言語舉止還有些莽撞,一看便是嬌生慣養著長大的孩子,萬一氣急之下向無名子告狀報複他們豈不是大事不妙?
壞了少主的事他便是天大的罪人,還是趕緊道歉為好!
鍾離邯著急忙慌的向蕭琅拱手鞠一大躬,動作誇張得險些五體投地,“疆、疆景先生,鍾離邯口不擇言,一時冒犯了無名先生與疆景先生,萬望疆景先生見諒,鍾離邯願隨疆景先生處置!”他暗歎自己倒黴,怎麽也想不到會半路遇到陰陽家的人,對方年紀還那麽小,妥妥一個幼稚孩童,一番口舌倒顯得自己小氣無禮,著實失策!
容宣主仆二人是什麽身份尚且未知,看那舉止氣度不單像儒家弟子的作風,莫不是哪國遊學的公子?有這般疑慮,齊子客怎敢讓蕭琅受鍾離邯之禮,遂笑著將鍾離邯攙起,寥寥數語把此事揭了過去,四人終是融洽的在稻草堆旁圍坐下來,商議如何從此地脫困,蕭琅和鍾離邯隻坐著不說話,二人大眼瞪小眼,雖再無衝突但內心仍是非常討厭對方。
入夜,仍不見有人將飯送來,也不見有人來提審,齊子客在門口徘徊著欲喊人來,然而並沒有人理他,帳外一個人影也不見,破爛的木門鎖得死死的,鍾離邯用力撞了幾次,木門晃動幾下發出稀裏嘩啦的聲音卻堅持不倒。
蕭琅托著下巴聽容宣講一些趣事,一枚小果子從袖中滾了出來,她撿起來擦幹淨,“很大方”的遞給容宣讓他嚐一嚐蓬萊山的特產,不出她所料,容宣隻咬了一口便扭曲了五官,蕭琅頓時哈哈大笑,容宣自詡成熟不與她計較,努力平複著失控的麵部表情。蕭琅“嘖嘖”兩聲,道,“你不過比我年長三兩歲,怎地和老丈一樣古板呢,一點兒都不好玩!”
我像老丈嗎?容宣默了默,輕聲道,“夫子有雲,君子應……”
好煩“夫子有雲”這種人,儒家的學生怎地都一樣無趣兒?蕭琅果斷插嘴說,“夫子有雲,君子應有君子之勢,少年應有少年之姿,順應本性方為道,你這般抑製本性豈不是違逆自然?誰違背規律,規律便會懲罰誰,輕則衰重則隕,你莫不是活膩歪了?”
前半段的確是無名子教給學生的話,後半段卻是蕭琅隨口編來嚇唬容宣的。容宣自是心知肚明,若違背天意便會遭到天譴,那些挑起不義之戰的人為何仍在享受榮華盛名,無辜百姓卻頻頻流離失所、不得庇佑,可見天道無常,更無眼!
“誒?你好像不太開心?”蕭琅被容宣突然變得冷漠挹鬱的神情嚇了一跳,暗自思忖,難道是那句“活膩了”惹得這位好看的少年不高興了?向他道歉是不可能的,不過可以勉為其難的哄他開心,“是不是想家了呀?我也想夫子和師兄師姐了,可是我還沒到家呢,不能回蓬萊……你要不要看稻草跳舞?”
容宣恍然意識到自己方才有些失態,但有些事無處可說無人能訴,藏在心裏太久了不免會隨情緒流露一二分,自己心心念念的豈是一個“家”字可概括的,若說家國大義黎庶子民,像蕭琅這般師長愛護生活安穩的幼 童又怎會懂。容宣暗中太息,回神又見蕭琅一臉期待的看著自己,似乎他不答應就要哭給他看,隻好裝作很感興趣的樣子回應了一番,“嗯?稻草是死物,如何能起舞?”
“我變給你看啊,不過你不能告訴別人。”得到回應的蕭琅立刻喜滋滋的搓了搓小手,往右手食指指尖嗬了一口氣,在半空畫起小小的紋路。若說此前是敷衍,這次容宣倒真的被她這番神神秘秘的小動作吸引了注意力,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蕭琅晃動的手指,他屏住呼吸,驚奇的看到身旁稻草堆裏慢慢飄出零零碎碎的細葉,仿佛一縷輕風將細葉掃向蕭琅的指尖,隨指尖的動作慢慢成形,如遊龍一般於指間盤旋。
“這是……”容宣自詡眼界見識不比他人狹隘,甚至還要強上許多,然而此番景象他卻是聞所未聞,人如何能憑空操控死物呢,莫不是……“仙術嗎?”
“噓~小聲點兒~”蕭琅緊張兮兮的瞄了門口的齊子客一眼,悄悄的告訴容宣,“這是陰陽術,你來我們蓬萊的時候沒有見過嗎?我們山上習陰陽術數的弟子人人都會的!”
“並無,”容宣搖頭,“我隻見過些習武練劍的學生,你會劍術嗎?”
“那當然!”蕭琅操控著草葉化作一把短劍,示意容宣抬手接住,“夫子說待我回山他便贈我一把奇劍。”
“什麽奇劍?”容宣隨口問著,他小心翼翼的接過那柄“草葉小劍”,然而在碰到他手心的那一刻“草葉小劍”瞬間化作齏粉,從他指縫裏簌簌落下,容宣頗為失望的拍幹淨手上殘餘的粉末。
“我也不知道,夫子說那是一柄神奇的劍器。”說起夫子,蕭琅總是帶著三分得意七分崇拜,但夫子講的道理她卻又不往心裏記,每每問她夫子說了什麽她都會像現在這般想上半天,模棱兩可。“嗯……視不可見,泯然無際,夫子是這樣說的。夫子所贈必然是佳品,師兄再也不能嘲笑我的小木劍了。”
“視不可見,運之不知其所觸,泯然無際,經物而物不覺。”容宣盯著蕭琅指尖漸漸成形的太極圖緩緩說道,“此器應為名劍‘含光’,乃上古殷天子佩劍之一,遺落數百年之久,原來是被陰陽家收藏了,說起來此器與貴宗陰陽道法的核心倒是十分契合!”蓬萊陰陽的實力果真不可小覷,這孩子看上去傻傻的,竟得無名先生如此看重嗎?
“你們萬儒總院也有這麽好的寶貝嗎?”“那是自然……”二人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誇耀起自己的師門來。許久,終於詞窮,蕭琅掐掉手裏的草葉太極圖不無炫耀的說道,“我們山上有很多寶貝,你再來時我帶你去看。”她嘟起嘴來將手中的稻草屑吹得滿天飛,枯黃的草屑落了二人滿頭滿臉。
“你就是蓬萊山上最寶貝的寶貝啊!”容宣想也不想的脫口而出,輕輕拍掉蕭琅頭發上的草屑。
咳!
這聲十分刻意的清咳像一道驚雷般在容宣的腦海中炸開,將蕭琅的影像炸得粉碎。容宣針紮似的縮回手,臉色瞬間漲紅,他尷尬又慌張的看向門口悄悄離開又悄悄回來的齊子客,鍾離邯在一臉冷漠的齊子客背後捂著臉,不知是笑還是哭。
蕭琅“噠噠噠”跑過去,問齊子客去哪裏了。齊子客將她抱起來,說剛剛終於遇到一人肯帶他們去見上將軍,魏將軍行了個便利,等下會有人來將他們重新安置。末了他瞥了容宣一眼,十分大聲的說道,“你這孩子怎麽誰都親近,也不怕被人拐了去!”
“齊、齊先生……”容宣一時張口結舌,尷尬得雙手緊攥在一起,臉上紅得要滴血。“我、我不是……那個……”
他想要解釋什麽,卻又無法解釋什麽。
此時正巧有人過來,齊子客白了他一眼,扭過頭去與那人說話,容宣被晾在一旁,訥訥無言。
來者是魏將軍派來安置齊子客兄妹的兵卒,托齊氏兄妹的福,容宣主仆以齊氏仆人的身份隨齊子客離開了破帳篷,此次戰事緊急物資攜帶有限,蕭琅獨占一帳後容宣二人隻能與齊子客住在一起。由於此前太過孟浪的舉動被齊子客抓到了,這一晚容宣堪稱煎熬,鍾離邯本想陪自家少主一同煎熬著,無奈半夜太困一下倒頭睡了過去。容宣與齊子客對坐著,他張口欲言,齊子客冷哼一聲也倒頭睡了。容宣尷尬的摸了摸鼻尖,合衣臥下,卻是睜眼到天亮,這是唯一可以避免做夢的法子。
天光乍破時分,容宣恍惚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少頃,他感覺有人從他身上跨過並重重的踩了他一腳,待那人掀了簾子出去,他扭頭往齊子客那邊瞟了眼,果然人已經不見了。
齊先生還真是記仇!
容宣暗笑,笑完之後尷尬再次湧上心頭,腦海中蕭琅輕俏的模樣漸漸拚湊完整……他心虛的躲進被褥中,悄悄紅了臉。
離開軍營的時候容宣主仆再次托了齊子客兄妹的福,各自得到一雙新草鞋和一柄手杖。官道臨別時,容宣欲向齊子客道謝卻被對方一句“慢走不送”截了話頭,他幹幹一笑,知道對方並不想與他同行,隻好站在原地目送齊子客牽著蕭琅的手慢慢走遠,蕭琅回頭向他揮揮手,容宣驚喜的拱手作揖以回禮,他還以為蕭琅不肯再理他了呢!
“疆景先生真是人美可愛性子好。”鍾離邯悄悄瞄了眼容宣高興到有些泛紅的臉,略帶些戲弄的歎息道,“哎呀,可惜太小了些,不然娶作國後豈不是美事一樁!”
“胡說什麽呢!”容宣白了他一眼,臉頰兀自紅得像火燒,心裏卻是說不出的難受,連國都沒有了,哪裏能有什麽“國後”!
鍾離邯嘻嘻笑著,將草鞋和包裹往肩上一搭,與容宣沿著官道往南走。
遙遙而望,雙目所及之處穹蒼朦朧、荒原無際,枯樹矮木零落斑駁,暗灰的羊腸細道在曠野中蜿蜒曲折。灰藍的天空忽然被金燦的光芒撕裂,朝陽初就卻已明媚山河。天地低昂,不乏行人作伴,三兩並肩終是於迢迢路上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