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平安君田僨
蕭琅乖巧的喊了平安君一聲“舅父”,平安君樂得胡子顫個不停,讓她與蕭薑夫人同坐了,便開始像夫子詢問課業一樣問開了。.
初始,平安君隻問了些書讀得如何、劍術如何,或是師門姊弟可好相處、生活是否清苦之類的瑣事,蕭琅將夫子和伏且師兄教的套話一字不差的背了出來,答不了的便像疆德子師兄說的那樣“扮可愛蒙混過關”,有誰能忍心責怪一個可愛的小姑娘呢,盡管她隻是看上去可愛又無害!
“你自幼時隨無名先生遠走蓬萊,學習至今已近七載,你可習得無名先生陰陽術數之精髓否?”無關緊要的問題聊過之後,平安君果然將話題轉向了占星卜卦之術上,在蕭琅看來這似是玩笑一般的隨口一問卻令跪坐在蕭薑夫人側後方的香萱緊張的按住了蕭薑夫人的衣袖。
蕭薑夫人嗔怪的乜了平安君一眼,笑道,“琅琅才多大,能將字認全了、書背會了已是不易,陰陽術數博大精深,習得非一日之功,她如何能在七年間便將精髓領悟於心,你這不是難為她嗎!琅琅,你說對不對?”
蕭琅一下想起夫子和齊子客囑咐的話,忙不迭的點頭附和,“對對對,夫子說……嗯……說我年紀尚幼,卜卦傷神占星傷身,故允我先讀書識字,隨伏且師兄、子冉師姐習陰陽劍術強身健體,過幾年若能將古籍皆讀透,便由疆德子師兄領我入門。”好險,差點把夫子教給我的話忘了個幹淨……蕭琅在心裏向遠在蓬萊山的疆德子做了個鬼臉,默念“兄妹一心,有難同當,千萬不要怪我關鍵時刻賣了你”!
“哦,這樣啊……”平安君了然的點頭,臉上難掩失望的神色,他一手捋著胡須沉默著,不知在想些什麽。
想他平安君與齊王田柴雖是親兄弟卻素有嫌隙,每每上書請求季闐巫卜卦都要得齊王一兩句嘲諷,著實令人窩火,又不得發作,這相國做得當真憋屈!然而,凡事皆有轉機,年前某一天,蕭薑夫人來平安君府借住,言之自幼在外求學的小女兒得夫子批準可以回家探親,事出突然,臨淄宅邸的閨房尚未修葺,做母親的欲在此地為小女兒接風洗塵,等閨房收拾好了再回家入住。.
平安君對這個“自幼在外求學”的外甥女感到無比奇怪,他曾經確實有一個外甥女,姬姓蕭氏,剛滿周歲便隨父母親一同殉了國,何時又冒出一個來?蕭薑夫人隻道是“與君子在外走商時所生”,因世道艱險,寡婦人攜女嬰行動不便,未滿周歲便托付給先生寄養,至此學有小成,特許回家探親。
雖然疑惑之前為何從未有人提起過,然畢竟是血脈親人,平安君便多問了一句“是哪家先生”,蕭薑夫人的回答讓他一時驚喜交加——親妹何時認識了無名子他竟全然不知,可喜的是自家居然有一名陰陽家出身的外甥女!且不說蕭琅是否能成長為陰陽術數大家,單將“無名子嫡傳弟子”的名頭拿出去也足以唬人,可要是再有些天分……平安君不由得動了心思——陰陽家傳學數百年,兼習占星卜卦,集道法、占卜、堪輿之大成,得一陰陽術士在身旁要強過豢養一室巫師,更何況是自家血脈,無需費力拉攏,簡直是天大的便宜!
算起來這孩子也該十來歲了罷?既能得無名子首肯想必是天資過人,即使比不上季闐巫,日常小事還是能問上一問的,可省去許多麻煩,平日裏再多照顧她幾分,她還能不知恩嗎!平安君對這個外甥女充滿了期望,他似乎已經看到齊王羨慕嫉妒的眼神,一時得意倒忘了蕭琅也是齊王的外甥女這回事兒。
可惜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自蕭琅進殿平安君便明裏暗裏打量著,一看她模樣稚嫩得像個五六歲不諳世事的總角小兒,平安君的心瞬間墜到穀底,又聽她們母女話裏話外的意思,他這外甥女不過是一個讀了些書、學了些劍術,除此之外一竅不通的普通孩童?已滿八歲卻連入門都未,等她學成還不知要多久,怕不是因為毫無天賦才被遣返回鄉的罷?可真是丟人現眼!
一想到這孩子可能是個恥辱一般的存在,平安君看蕭琅的眼神便沒有方才那般慈祥了,他一邊隨口敷衍的問了些問題,一邊想著如何找個理由打發蕭薑夫人帶著這個孩子盡快回臨淄,冤大頭讓齊王去做,他田僨可不做!
且慢!這孩子是無名子的學生?!據說無名子有徒四人……
平安君腦中突然靈光一現,手不知不覺又開始捋起胡須,他沉思許久,問道,“你師兄師姊是何方人士?”
“伏且師兄和子冉師姐皆是孤兒,長於蓬萊,不知故鄉。”明知平安君想問誰,蕭琅卻隻當做不知,別以為她還小就什麽都不懂,平安君看她的眼神從慈祥到厭煩她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暗道,“若不是夫子叮囑過,我便露一手嚇死你,讓你看不起我!”
“原來如此!”平安君也不生氣,笑眯眯的捋著胡須看著低頭搓衣角的蕭琅,若有所思。
這孩子,倒也不似那般天真蠢笨……
蕭薑夫人雖未當麵出口指責,心裏卻對兄長的勢利十分不喜,他這般作態未免有失長輩風度,如何能對親人亦以利益相稱!一時間頓感話不投機,隻想與兒女即刻回臨淄去,免受那勢利眼的窩囊氣。
她正欲開口告辭,卻忽聞殿外有人高聲說話,“君侯,是否疆景先生已大駕光臨?”那人腳上木屐扣地的聲音格外清脆,夾雜著珠玉與銀鈴的脆響,泠泠淙淙,由遠漸近。他一進屋,誰也不理,兀自抄手站在堂中央,雙眼直勾勾的盯向蕭琅,目光尖銳,眼神裏透著幾分令人發毛的玩味。
蕭琅也不含糊的盯過去,隻見他枯瘦如柴,穿一身深黑色帶兜帽的長袍,袍子蓋過腳麵拖在身後一尺有餘,如食腐黑鴉的尾羽一般。一頭黑白交雜的長發未挽,隨意披散在身後,兜帽將散發撐起一個矮包,隱約露出帽上灰白的圖騰紋路,那圖騰像一朵盛開的長著利齒的花,又像一條盤成環狀的蛇,幽森可怖!
這人頭上帶了一圈齊國的小刀幣作飾物,雙耳墜著兩個拳頭大小的細環,環上又墜了三四片長短合一、色彩斑斕的雉鳥羽毛,長長的搭在胸前,入眼望去,半邊黑袍上五顏六色,額外鮮亮。
這便是齊國大巫師季闐巫嗎?
蕭琅默默移開視線,季闐巫的模樣令她十分不舒服,香萱說他年僅不惑,可看上去卻像古稀老人,形容枯槁,眉骨高聳雙眼深凹,鷹鉤鼻薄情唇,模樣像極了一隻成了精怪的鷹隼,好像隨時都會雙翅大開朝她撲來!
這人麵相狠詐,目光極具攻擊性,似是不懷好意,那時偷看我的應當就是他,畏首畏尾,十足小人!
堂中無人介紹,蕭琅也隻當作未見未聞,季闐巫身上林林總總的掛件卻是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一小塊刻了滿字的龜甲,一個裝著蓍草的荷包,荷包裏還放了一把竹貝和圓形銅幣,幾麵捆作一紮的小旗子,腰上懸一把桃木劍……
哦?巫師都是這樣無論往何處去都將物件兒統統掛在身上嗎?蕭琅在心裏撇嘴,模樣又凶,人又張揚,難怪大家都不喜歡你!
季闐巫貌似已經習慣了像現在一樣無人應答的冷場,他伸手攏了下袖子,慘白的手和豔紅細長的指甲讓他看上去更可怕,季闐巫在平安君的左手旁攬衣坐下,咧嘴笑道,“如何於吾麵前無言?”他的聲音有些嘶啞,雙目如蛇般盯著蕭琅,“這便是無名先生高徒疆景子嗎?不知可否讓吾見識見識無名先生高徒的本事!”
“季闐巫他……他如何能拉下臉來為難一個孩子!”香萱雙手發抖,又氣又急,“虧他還是國巫,簡直不可理喻!”
蕭薑夫人拍拍香萱的手安撫著,又附在蕭琅耳邊悄聲叮囑說,“此人陰險,你切莫接話,隻管裝憨便是!”
蕭琅點頭應了,安靜聽蕭薑夫人如何回他。可季闐巫偏偏不給蕭薑夫人說話的機會,見她開口便再次打斷,“嗬嗬”冷笑兩聲,說話的語氣相當不屑,“爾與乃母絲毫不像,亦不像吾所遇之占卜術士,可見蓬萊陰陽家不過爾爾,慣會以虛名寡言欺瞞世人罷了!”
蕭薑夫人柳眉一豎,一聲“放肆”未出口,蕭琅已站起身來,小手遙遙指著季闐巫,聲音清脆響亮,理直氣壯道,“你說我可以,但是!說我母親和師門不行!我陰陽術士始揚名時你大父尚且未出生,你又有何本事視我陰陽家如塵埃!憑你齊國國巫的身份嗎?你一不能如我母親般行商養活齊國大半軍隊,二不能如我夫子般上觀日月星辰下掌天下時局,你又有何顏麵居首席,你一定是個假國巫!”
說罷,蕭琅叉腰怒視季闐巫,心裏那口氣終於出了,舒服!
竟被一孩童當眾指責,季闐巫的臉色非“難看”可形容,他憤而拍案,一旁的平安君卻違和的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