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頃刻生死,一人滄海
“師兄,這個我不會~”
“師兄,這個我看不懂~”
“師兄,這個我不認識~”
“師兄,這個我……”
蕭琅試圖喚起疆德子的同情心,古籍上的字句艱澀難懂,她初學之人不會很正常,但疆德子隻瞄了幾眼便知她又在耍賴,這些內容夫子從她會說話時便開始念給她聽、教她認字,這時說不會必是胡攪蠻纏!他伸手拍掉蕭琅伸向點心的小手,將她麵前的小點心拿走了,道“何時學會何時還你”。
蕭琅扁扁嘴,委委屈屈的坐在案後,在疆德子的監視下逐字逐句的念著書,一邊念著還要一邊回答疆德子不時提出的問題,答不對手心便要挨一下。她又餓又熱,又累又困,稍有鬆懈就被疆德子的眼神瞪回原位,直到太陽落山她才大體學完了幾卷,疆德子卻是不嫌累,在一旁盯緊了她。
“師兄兄~”蕭琅撲過來,在疆德子懷裏打滾撒嬌,“人家好餓的嘛~”
好吃的零嘴兒就在眼前卻不能動,真是折磨死人!
“知道自己胖成這般模樣了你還好意思餓!”疆德子沒好氣的乜她一眼,將小點心遞還給蕭琅,起身走出房去,讓她趕緊食完收拾一下,晚上要帶她去臨淄西南的蒼茫山。
“師兄師兄,那山上有虎狼,會吃人的,母親說不能去!”蕭琅卻不想去,她想早點睡覺,看了一整日書困得她睜不開眼睛。
“你若認真習劍還會怕那無智走獸?”疆德子得空便教育她幾句,與在山上時的體貼溫柔大相徑庭,對她竟比無名子還要嚴厲幾分。
不來的時候便想著他來,來了之後又想著讓他趕緊回去。蕭琅悄咪咪的琢磨著找個什麽理由趕緊把疆德子送走,他在這裏待一天自己就一天不得偷懶,若是待上十天半個月的她還活不活了!“師兄,你什麽時候回山呀?”
“怎麽?你想攆我走?”疆德子的聲音從院中傳來,帶著幾分咬牙切齒。
“沒有沒有沒有……”蕭琅急忙否認,承認與找打有什麽區別,她又不傻。
疆德子冷哼,自家師妹心裏的小九九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他告訴蕭琅自己要等秋獮結束後才能回山,他完全可以想象到蕭琅此刻臉上會是何種表情。
秋獮?!
如今剛入桂月不久,商王秋獮要九月底才可成行,自己豈不是要在疆德子眼皮子底下待兩個月?!
蕭琅瞬間有一種要離家出走的想法,若真是這般還不如回蓬萊去,山上尚有樂子可尋,臨淄卻是鮮有奇趣,母親亦不讓她出門,這日子真真是沒意思!
“你收拾好去後門口等我,我與蕭薑夫人說一聲。”
疆德子說完便走了,蕭琅知今夜是要去觀星,回來必然要寫記錄,但能出一次門也是可以勉強接受的,遂應了他,早早地和蕭綠打過招呼後去門口坐著等疆德子來接她。
等了約莫半個時辰,眼看夜幕即將來臨,再不啟程怕是上山的路不好走,但疆德子一直未出現,蕭琅換了無數種坐姿,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她逮著幾個路過的仆人問疆德子的去向,皆答“不知”。
難不成師兄食言了?
別是被母親遊說的反悔了罷?
蕭琅氣鼓鼓的折回來往前院走去,剛走到院牆拐角處她便透過牆上的花欞窗瞧見院裏有人,她躲在牆外偷摸瞧了一會兒,隻見三個高大男子背對著她站成三角形,穿金戴銀很是富貴,蕭薑夫人和香萱站在三人對麵,表情欣喜不已,蕭薑夫人更是頻頻點頭表示讚同,那三人說著話便往外走去,蕭薑夫人讓香萱送他們出去。.
待香萱與那三人走後,疆德子從屋裏走出來,臉上表情凝重,蕭薑夫人也不複欣喜,眉頭緊鎖,與疆德子說了些話便進屋去了。疆德子扭頭發現蕭琅在偷瞧,以口型示意她回門口等著去。
知道疆德子不是食言而肥蕭琅便放心了,她溜到門口角落裏貓著,預備等會兒嚇疆德子一下,不料對方早知她藏了起來,不等她跳出來便自言自語的說著“門口沒有人想必是不想出門了,我這便督促她看書去”,嚇得蕭琅急忙跳出來拽著疆德子的袖子向外走,疆德子毫不吝嗇的取笑她險些偷雞不成蝕把米。
“師兄,方才那三人是做什麽的?”蕭琅問他,雖然沒有看到臉卻感覺不像什麽好人。
“是一隊走商的頭領,說是與蕭薑夫人做一筆布料生意,利潤極其誘人,但我看其中一人似乎與東原某郡守有些相像,”疆德子牽著蕭琅的手一緊,沉聲道,“應是東原王派來的人,他們一進府便四下張望,像是在找人,許是來找你的。原本這次辯會是伏且與子冉來的,但夫子說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說你下山歸家,目前正在臨淄公主府,商王與東原王各派一路人在找你,這三人的身份八九不離十是東原的,我逗留至秋獮也是因為此事,齊國與東原太近,你自己在家太危險了!”
“師兄,他們找我做什麽?我又不會占天地卦隻會占人卦,找我還不去找師兄你呢!”蕭琅不解,自從她下山後總會遇到這種人,齊子客帶她躲了好久才到臨淄,她觀星占卦剛剛入門,四處找她是閑來無事做嗎?
“你是陰陽家的首席弟子,夫子和師兄會的你必然精通,你年紀尚幼,他們找你正常得很,怕你將來成了齊王的左膀右臂對他們不利。”說著,疆德子無奈太息,“我蓬萊陰陽無論占星卜算亦或是符籙丹藥向來隻服務於商王室,各國已不滿足於隻占人卦、看凶吉與未來。諸侯並起,個個想取商而代之,夫子與我早已成人他們奈何不得,唯有你正是孱弱無力之時,東原見拉攏不成便想讓你死,商王卻是想保你,有欲置你於死地者,亦有想保你太平討好陰陽家的人,如今之法隻能是引各路人馬皆上鉤,互相衝突你才足夠安全!”
疆德子說得明明白白,但蕭琅心裏更疑惑了,為什麽總會有人會因為得不到而毀去呢?
疆德子沉默半晌,告訴她“乃是人性使然”,人皆為己自私自利,捧高踩低、跟紅頂白皆為人之本性,人向來便是畏懼強者欺辱弱者的,亂世求生必須強而更強,讓他們都怕你、都畏懼你才會贏得尊重,即便那樣會令你感到孤獨,卻是唯一能夠活下去的方式,因為現在已經不是那個“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年代了,烽煙迭起、餓殍遍野,所謂和善寬容隻會帶來災禍,“疆景子,倘若有朝一日你力量在手,請千萬握緊手掌據為己有,萬萬不可讓它溜走!”
蕭琅聽懂了他的話,卻仍有一句想要反駁他,“師兄,容宣曾說,仁者愛人,仁者無敵,以博愛之心平等視之……”
“所以他死了!”疆德子猛的扭過頭來盯著蕭琅的眼睛,“你想像他一樣嗎?因為無知無畏和所謂的仁愛寬容而葬送性命,心甘情願的成為仇人刀下魚肉?”
“死……死了?”
容宣竟然死了?!
他怎麽能死了呢?!
分別不過數月竟然已是陰陽兩隔,曾經說好的“烹茶論道”的諾言亦隨之煙消雲散,不曾想那日一別竟是永訣,一封書信也成了絕筆。蕭琅的手在發抖,自從被母親禁止給容宣寫信以後,她內心積蓄已久的難過終於在此刻爆發,她聽不見疆德子後來說了什麽,她拉著疆德子的手在冗長的山道上旁若無人的嚎啕大哭。
夜幕星河,山林幽深,哭聲淒厲刺耳,她雖然是個孩子卻懂得訣別之痛,那個不怕她、誠懇待她的聰慧少年已經不在了,她唯一一個朋友也成了這亂世的祭品。
“你若執迷不悟,必將步他後塵,人活一世追求的不過是安穩享樂,你若孱弱如柳又如何能安穩?如何能享樂?世外學所言‘遵從本心’也不過是得益於存活於世,疆景子,勿圖一時快哉而毀前程萬裏啊!”
疆德子抬手擦掉蕭琅的眼淚,矮下身對她說,“你今日所哭無非朋友情意,來日你自會遇到更加刻骨銘心的感情,你若一意放縱,至時你的眼淚哭得便是人生艱難與世道不公。你遇到的、錯過的每人每事都不過是人生長途中的滄海一粟,你若選了其中一個便將終生困於一心,你若選了全部便要有不為一人所動的決心,你是要做一人的滄海,還是要做天下的滄海?”
蕭琅哭聲小了些,想了許久,終是邊摸眼淚邊抽抽噎噎地說道,“師兄,我想做天下人的滄海,我不想高高在上,我想以我身還天下為公!”
“如果未來某一日你再遇見容宣,你會後悔今天的決定嗎?”
“不會,如果他還活著,他將是我保護的眾多人之一,隻是我不能再為他一人披荊斬棘,希望他不會怪我……”
蕭琅很後悔自己那時沒有鼓起勇氣將那封信寄給容宣,她對東原王從充滿厭惡到滿腔恨意也不過片刻之間,而這片刻,她已經曆了一場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