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大廈將傾
東壁為引,輿鬼並進。北鬥涸轍,熒惑式微。大廈將傾,擇日速歸。
東壁下應曹縣,輿鬼下應武陵,北鬥指的是江河湖海。據聞天下江河盡出於楚國西邊一座不知名的高山,楚國因此成為九州大地千萬江河的源頭,星象師常以北鬥代指楚國,巫師則多稱之為“河母”。
熒惑分野原為齊宋兩國,宋國滅亡後分野便成了齊國與東原,東原占據了整個玄枵分野,因此以玄枵論,今熒惑僅指齊國。
這一段話蕭琅反複看了兩三遍,逐字逐句再三確認後慌忙收起小木片,衝出房門去找蕭薑夫人。
蕭薑夫人正與齊子客說話,說起年後剛剛從東原走的那批珠玉布帛,恐怕要一直囤積到這場戰爭結束後才能稍見起色。
眼下諸侯國幾乎全部卷入了這場“合縱之戰”,皆赴傾國之力,如今兩個月已經過去了,齊楚燕趙國力根基深厚尚能支撐,小國國內壯丁都被抓去充了兵役,田野荒蕪市井蕭條,經濟搖搖欲墜。
行商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除東原西夷外,齊楚燕趙與湯邑皆受牽連,無一幸免,“萬通商行”前不久發布了最新的市價,除糧價大漲外幾乎全麵下跌,且漲的仍在漲,跌的繼續跌。
此時正是緊急關頭,縱然有錢又有誰敢光明正大的購置那些貴重奢侈卻不實用的東西呢?都恨不得穿上破衣裳給所有人看,好教他們得知這家已窮得揭不開鍋,以此來逃避劇增的賦稅徭役,朝臣也都改走簡樸風格,以免國君突發奇想令眾人捐贈糧餉。
看朝中大臣平日裏一個比一個活得精致多姿,如今卻一個比一個“窮困潦倒”,仿佛已為齊國掏空了家底和心力一般,看著便讓人生氣,蕭薑夫人直道這群人為“齊之碩鼠”,享受著無上權利卻不願為國奉獻,個個崇尚孔子、向往儒家,學到的不過隻是儒家的鍾鳴鼎食與禮樂尊卑罷了,那些個大義凜然怕是全都被狗吃了!
齊子客勸她莫生氣,事實已是如此,他們逃避責任又如何能強迫履行,隻盼望公主府能支撐齊國結束戰爭,待齊地安穩如初,齊氏縱然破敗亦無所畏懼。.
蕭薑夫人悠悠太息,倒不是心疼公主府的錢糧,隻是恨那些有錢的、有權的、有勢的心裏隻有家沒有國。
“母親母親……”蕭琅跑進屋,一迭聲地喊著蕭薑夫人,她氣喘籲籲地說道,“母親,你快些勸舅父撤兵,要麽咱們公主府就一起離開齊國!”
“啊?這是何緣故?我們為什麽要離開齊國?”齊子客一臉懵懂,不知蕭琅抽風般說這些話是作甚,他讓蕭琅莫搗亂,此時他正在和母親說正經事,等下再和她玩。
“我沒有搗亂!夫子來信與我說大廈將傾,意思就是齊國快不行了!”蕭琅著急得跳腳。
蕭薑夫人嗬斥她不許胡說,齊國怎地就不行了,這話讓別人聽見了可不得了,與叛國之罪一般無二!
齊子客當蕭琅又在撒謊,讓她把無名先生的手書拿來給大家看看是不是真的,若是真的他便進宮與齊王說,若是假的就要打她一頓!
蕭琅理直氣壯的將手心裏的小木片給他看,然而那木片被齊子客撚起後瞬間化作齏粉,蕭琅著急得翻出“大廈將傾”四字給他,入手以後一片未留,她手中的那些木片也逐漸破碎,從指縫裏漏下,在腳邊堆起一小撮木屑。
蕭琅生氣的跺了跺腳,這種木片本就是以木屑壓製而成,溫度過高便會迅速分解,因此不能長時間用手捏著,蕭琅圖快便用手拿來了,結果在意料之中。
齊子客什麽都沒有看到倒是覺得這小木片甚是有意思,便問蕭琅是如何做的,他也想做一些,用來傳遞密信好得很。
蕭薑夫人摸摸蕭琅的發髻,安慰她道,“無名先生說‘大廈將傾’指的並非是咱們齊國,你想想,齊國彈丸之地如何能配得上‘大廈’二字,想必先生是說湯邑罷,你莫要擔心,撤兵一事母親會與你舅父再商議的,豈能一言不合便說走就走呢?我們是齊國人,生於斯長於斯,要說搬走又能搬到哪裏去呢?”
說罷,蕭薑夫人讓香萱陪蕭琅去花園玩玩,玩一會兒別忘了督促她課業。
香萱應下,蕭琅欲言又止,她還想再說些什麽卻被香萱拉住手帶了出去,幾乎是被拽去了花園。
“萱姊,你也不信我的話嗎?我說的是真的呀!”蕭琅可憐巴巴的看著香萱,希望香萱會點頭說“我相信你”,她竭力給香萱解釋著,“齊國再不撤兵真的很危險,曹縣已經拖延太久,南北聯軍優勢盡失,更何況軍中內訌,人心不穩,此戰必敗……”
“好啦,小少主。”然而香萱的笑容與蕭薑夫人如出一轍,充滿了對頑皮孩童的慈愛和縱容,她蹲下身子,柔聲對蕭琅說道,“小少主雖然是無名先生的弟子,可小少主還是個孩子,說的話有誰會信呢?小少主拿不出證據他們隻會取笑你童言無忌,可即便是真的我們又能如何?無論齊國生死存亡我們都必須與之共進退,因為我們是齊國人啊!”
“我們卜算人卦便是為了讓世人趨吉避凶,可卦象已起,你們為何不聽呢?我知道母親是騙我的,她根本不會與舅父說,舅父也不會撤兵,真不知在他們大人物眼裏,為何名聲總是要重於性命!”蕭琅氣得很,與平日裏疆德子因為她不聽話而生氣一般心情。
“並非不肯聽,而是不能聽!小少主還小,等你長大了自會明白,有些時候人們言不由衷是存心欺騙你,但有些時候卻是情非得已。齊國人自幼接受的便是儒家的仁義禮智信,這些無一不與名譽有關,等你長大了自會發現,不僅僅是齊國亦或是儒家,全天下的人得以存活離不開‘聲譽’二字,對有的人來說,聲譽即是性命!”
“你也是這樣嗎?”
香萱垂眉斂目,幽幽歎了口氣,道,“奴也是這樣,少君、少主都是這樣,都在竭力活成別人眼中的模樣……”
看她這般樣子蕭琅頓時很是心疼,走上前抱住了香萱,兩人緊緊地挨在一起,在夕陽下投下了兩條細細長長的影子,兩條影子竟很是相像。
齊國的不安並非無人能察,萬儒總院已經開始陸續放弟子外出遊學,比往年提前了兩個多月。
容宣依舊與子謙一起,兩人背著包裹,出了書院的大門卻不知該往何處去。
“夫子為什麽突然讓我們遊學去?”容宣疑惑的問子謙,儒院弟子要滿十五周歲方可結伴出遊,怎地現在就放他出門?“我還沒滿十五周歲呢,從前想出門夫子還不依,這次主動讓我出去我應當受寵若驚才是,可我卻有些奇奇怪怪的感覺。”
“學以致用,遊學不在年紀而在感悟,若能有所體會、有所疑惑隨時都可以出門遊學尋找答案,孔蓮夫子自有打算,所作所為必然是為了你好,別想太多。”子謙剛想抬手去揉容宣的發髻卻恍然發現對方已與自己差不多高,要把手抬很高才能摸到他的頭頂,如此感覺不甚妥當,隻好怏怏地放下手,暗暗可惜小師弟長大了呀,再也不能揉他腦袋了!
容宣看了看子謙抬起又失落放下的手,心裏偷笑,他蹲下身子,將頭歪在子謙麵前。子謙愣了下,哈哈笑著抬起手,用力揉了揉他的腦袋。
身旁陸續有同窗經過,三三兩兩談笑風生,出了山門便會分道揚鑣,或許多年以後能夠再回儒院相見,亦或許再也不見。
“師兄我們去哪裏?要不要與子文師兄一起?”容宣拉緊了背上的包裹,看路過的同窗似乎都已經有了目的地,子文年長,見多識廣,他想與子文一道長長見識,而且多一個人也多一分安心。
“子文師兄要與另外兩位師弟先回灞縣老家,之後才決定去哪裏,我們還是不跟了。”子謙張望著,百層台階下的山門處同窗已經不多,前幾日大部分要出遊的同窗已經離開了萬儒總院,他與容宣算是最後一批。“對了,子淵家是哪裏來著?”
“我也是灞縣人。”容宣眼睛瞟向別處,十分隨意的說道。
灞縣曾經是秦國一小城,現在隸屬於東原會稽郡。
“誒,那你們豈不是同鄉?”子謙挺高興的,問容宣要不要回家看看,容宣擺手拒絕了,向他提議不如先去臨淄走走看看。
子謙“嘖嘖”兩聲,“你怎地如此喜歡臨淄?不過一都城罷了,比臨淄繁榮者眾,何必拘泥於齊國臨淄呢!難不成你在臨淄有相好的小淑女?”
容宣瞬間臉紅到脖根,磕磕巴巴地辯解道,“我沒有很喜歡臨淄,更沒有相好的淑女!”
“沒有便沒有,你臉紅什麽?”
“我……”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我們去東原罷,好些個師兄弟都去了東原,我們也瞧瞧去!”子謙拉緊琴囊的帶子,嫌棄他走哪兒都帶著這把琴,重得要命。
容宣隔著琴囊摸了摸九霄環佩,琴上掛墜早已不在,他就像撫摸著一個心愛的孩子,眼含笑意,悄悄勾起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