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訣別
“是,二十年前東原西夷突然國力大漲,開始四處攻城掠地,時間不長便初具規模,堪與百越比肩。.”蕭薑夫人說道。
眼下觀東原與西夷國脈興旺幾乎達到頂峰,湯邑龍脈被其壓製得動彈不得,若無百二十年根基斷不可能如此昌盛。
蕭琅一直以為東原西夷與百越三足鼎立之勢已維持百餘年,後國力漸漲才聯手吞並百越平分天下,不想竟隻有二十餘年嗎?
縱觀東西二國曆任國主皆無雄才大略之輩,此任東原王尚算英武,西夷明主還未出現,如何能在二十年間並肩興起?
“然後呢?”她接著問道。
“百越首當其衝成為兩國崛起後瓜分的第一個目標,‘兩家分越’一戰僵持數年,百越及周遭鄰國流亡戰死之人百萬有餘,最後一戰之悲愴慘烈令九州震撼,百越帝師蕭燕然一家便是於此役中失蹤。自百越亡後,江南之地開始迅速衰落,江北商王室亦被壓製一隅,從此九州成了東原西夷的天下,無人能與之抗衡。”
提起那場驚天動地的亡國之戰蕭薑夫人記憶猶新,有無數諸侯國在百越王宮坍塌的那一瞬間從雲端跌落地獄,齊國便是其中一個。
那時齊國在位的還是先王,得知百越被瓜分、女兒女婿生死不明後幾乎夜不能寐,日日提心吊膽,不知擔心的是齊國興亡還是雍邑公主夫妻的安危。
其後不久,東原派人來齊國詢問雍邑公主與蕭燕然的下落,為了表明齊國毫無怨恨及報複之心,齊王謊稱外嫁的是昌邑公主,留在家即將出嫁的才是雍邑公主,昌邑公主是死是活他不關心,也不喜歡別人提及這個女兒。
世人皆知齊國兩位公主同日降生但母親卻非一人,雍邑公主的母親是先國後,昌邑公主的母親卻是宮人翠。
宮人翠與國後有雲泥之別,她們的孩子亦是天差地別,國後的女兒嬌生慣養,宮人的女兒如仆從一般。.
這些不過都是傳言,國後與公主久居深宮無人能見,越是神秘越是傳得一板一眼、人盡皆知。
齊王便稱昌邑公主平日生活貧苦,又怨恨齊國將她遠嫁,稱“至黃泉亦不複相見”,父女關係十分惡劣,不喜他人再提及此女。
東原人半信半疑,畢竟當年風光大嫁時打的可是雍邑公主的旗號,如今又說不是雍邑公主,豈非糊弄了百越王與天下人?
齊王很為難的與東原來使說當時為了安寧提出和親,不舍得雍邑公主遠嫁便讓做妹妹的借了阿姊的名號嫁了過去,免得百越王責怪齊國誠意不足,此後昌邑公主滿懷怨恨與齊國斷了聯係,真正的雍邑公主已覓得如意夫婿,不日將出嫁。
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齊王提前數月便為昌邑公主以“雍邑”的名號舉行了大婚儀式,東原人逡巡數月有餘,最後確實毫無收獲才離開。
東原人走後,已是蕭薑夫人的昌邑公主試圖聯絡阿姊與姊婿卻一無所獲,後來聽說西夷人在百越王宮廢墟中發現了雍邑公主夫妻與子嗣燒焦的屍首,夫妻二人與一子兩女死在一處,最小的女兒還未滿月。
東原人不知出於何種目的竟親自來齊國吊喪,齊王與國後不敢表現出悲傷的模樣便假裝毫不在意,依舊照常料理國事與後宮,因百越已亡,靈魂無處安放,齊王便為“昌邑公主”一家立了一個衣冠塚草草了事。
蕭薑夫人怕自己難掩哀慟之情便借口與君子出門行商離開了齊國,很少回鄉,丈夫去世後才帶著齊子客安定了下來。
直到齊王去世前一年的一個冬日,突然從蓬萊來了一封信,信中說雍邑公主夫妻與長子長女皆死於東原人之手,遺骨已秘密安置妥當,不必來尋。.但仍有一幼女存活,剛剛足歲,長相與雍邑公主很相似,目前養於蓬萊陰陽門下,安然無恙,此後自有歸期,勿要叨擾。
當時蕭薑夫人已是寡婦人,她擔心這個女孩回齊國的時候不好與外界解釋,便與齊王商議此女以遺腹子的名義記在蕭薑夫人名下,但此事隻有齊王與蕭薑夫人知曉,其他人一概不知。
“可是母親方才說,西夷人在百越廢墟中發現了幼女的屍體,可我為什麽在許多年後才滿周歲,我未出生時我那個母親是怎樣得知將來會有我降生呢?”之前偷聽夜話的謎底揭開了,但另一個問題又出現了,難不成雍邑公主會感應到很多年後會再有一個孩子?或者懷她懷了很多年?那不成怪物了嗎!
“你這傻孩子,自然是你母親還有別的子女,隻不過在你之前夭折了,旁人不知道罷了!”蕭薑夫人笑她傻乎乎的,倒也不覺得她問的問題奇怪,她隨手將另一卷畫軸展開鋪在蕭琅麵前。“你看,這是你的父親百越帝師蕭燕然,你若隨他姓應當姓姬而非蕭。”
絹布上是一副山水畫,畫著一處十分漂亮的風景,山腰樓閣中立有一名華服男子,似乎三十餘歲的模樣,氣質儒雅,長一副美須髯。他頭戴高冠,身著寬袖長袍,腰上配一柄長劍,於青山綠水間回首相望,但人物太小,難以看清他的容貌和表情。
“你的父親幾乎無所不能,曾經美名天下盡知,百越亡後卻無人再敢提及。”蕭薑夫人太息,將兩幅畫推到蕭琅麵前。“你的父親母親你應當認識。”
“這男子……我父親看上去怎地比我母親大這麽多?”畫上落款是同一年不同日,但雍邑公主如花似玉,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百越帝師看上去卻已是而立之年。
“帝師確實比阿姊大很多,但他待阿姊極好,年紀大一些又有什麽關係呢,隻要待你好、在一起快樂就好了啊!”蕭薑夫人倒也不覺得蕭琅接受事實異常快,隻道是陰陽家弟子比旁人更看得開。
“那母親與父親……就是長兄的父親在一起的時候快樂嗎?”
蕭薑夫人臉一紅,笑嗔她問這個做什麽,蕭琅看她難得嬌羞的表情便知她與齊子客的父親過得極好,隻可惜對方英年早逝,留下蕭薑夫人一個。
“國人都說我是宮人的孩子,在宮裏受盡偏見和苦楚,可事實上我活得要遠比阿姊自在得多,阿姊從小就被定下要遠嫁和親,國後怕將來舍不得,平日裏都不敢與她親近,反倒對我更好些,隻是人心叵測流言可畏,可也是人言救了齊國的命,令齊國苟存至今,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善惡利弊誰又說得清呢……”
見蕭琅一直抬頭看著自己,蕭薑夫人問她記住父母的模樣了嗎,蕭琅點頭說記住了,蕭薑夫人欣慰地笑了笑,將兩幅畫扔進了火盆。
蕭琅不明所以,蕭薑夫人卻說,“這兩幅畫存留至今的意義隻是為了某日你回來時能看一眼,認認親生父母,你的兄長阿姊我也沒有見過,亦無畫像存世,香萱是陪伴你母親一同長大的侍女,她應當知曉,你回山可以將她一並帶走。”
“怪不得她初見我時竟哭成那般模樣。”蕭琅暗道。
蕭薑夫人頓了頓,聲音哽咽道,“你回去就莫再回來了,齊國已是強弩之末,你不是齊國人,國恨與你無關,隻是家仇難忘,你父母兄姊的仇係於你一人之身我亦是不忍,可是……可是你若不報此仇,你父母兄姊的在天之靈又如何能安息?疆景子,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將流落異鄉的百越人都找回來,你的父母一生為百越子民奔走,他們必然不願看到族人這般慘狀,你是他的女兒,可不可以幫他們完成未竟之事?”
“嗯……”蕭琅訥訥無言,她與所謂的父親母親都不熟悉,對百越的國恨家仇更是無感,可她已視蕭薑夫人為母親,母親的千叮萬囑她豈敢不遵從,“我盡力而為。”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蕭薑夫人激動地摟住她,緊緊地抱在懷裏,蕭琅有些透不過氣來,卻不忍心推開她。蕭薑夫人聲音酸澀地說道,“琅琅,你是個好孩子……”
“母親……”一瞬的難過湧上心頭,蕭琅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今天這一鬧你已是暴露,這裏已經不安全了,疆德先生或許被人困在了半路,我讓子客送你回蓬萊,你走吧,現在就走,不要回頭,也不要再回來了!”
蕭薑夫人鬆開懷抱,打開案幾旁的櫝,取出一個包裹給蕭琅背上,她在先君子的畫像後拍了兩下,祠堂北牆“嗡”地一聲打開一扇門。
蕭薑夫人拉著蕭琅要走進去,蕭琅驚慌地抓著案幾的木腿大喊,“母親我不走,我是你的孩子我也是齊國人,我不走!”
“走不走由不得你!”蕭薑夫人掰開她的手,幾乎是將她拖進了密室。
“母親我不走,我不走……”蕭琅驀然大哭,蕭薑夫人也忍不住跟著哭起來,卻狠狠心拉著她往前走。
她一定要將蕭琅送出齊國,送回蓬萊!
蕭琅一邊哭著“我不走”一邊被蕭薑夫人拖著前行,密道內崎嶇不平,磕磕絆絆走了約摸兩刻鍾,蕭薑夫人推開另一道門,將蕭琅推了出去,而後死死地關上了門,任由蕭琅在外麵哭喊拍打都紋絲不動。
她倚著牆緩緩滑坐在地,雙手掩麵泣不成聲,心中的哀慟與那年聞阿姊死訊時一般無二,卻又有些難言的欣慰。
蕭琅,我與齊國已經沒有明天,你的路卻還長遠,不求你還天下太平,惟願上天佑你無恙。
疆景子,前路崎嶇,你且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