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達未必兼濟天下
蕭琅自胥子玉殿中離開後便回了相舍等容宣,容宣快到天明時方回來,神色十分平靜。
他進門便瞧見蕭琅雙腳搭在案上就著燈光看一卷陳舊的竹簡,遂問她在看甚,說著順手插上了門栓。
“一卷古籍,說昆侖的。你勿要鎖門,等會兒我便回竹北院去。”蕭琅將這卷古書翻來覆去看了三四遍,字裏行間雖充滿神話色彩卻並未提及“永生”二字。
“你可曾聽聞古人有雲……”
“沒有,不想聽也不想知道。”蕭琅轉過身去背對著他,一般這種開頭之後接下來要說的肯定是她不喜歡聽的那種話。
容宣一噎,非要說給她聽,“吃慣了山珍海味又怎願理會粗茶淡飯,睡慣了高床暖帳又怎耐得住竹席冷衾,古人言‘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便是如此。”
“我願意理會也耐得住啊!想當年我在臨淄公主府時吃穿用度無一不是上上之品,自從回了蓬萊便天天淒風苦雨、吃糠咽菜!”蕭琅撇嘴,這人在想什麽她太清楚了。
“倒也是,畢竟你並非常人。”容宣頗為讚成地點點頭,“眼下更深露重,你快些回竹北院罷,早些安歇免得夜裏凍得睡不著覺,我已遞了外放巡視的文書與薑妲,後日一早便啟程了,你自己在相舍乖乖的……”
“竹北院又冷又濕,我身上帶傷,醫士說得好生休養,我才不去!”蕭琅抱起書簡與裙擺便鑽進了裏室,心中憤憤道,“真真是狡猾犬子,竟想拋下我自己出門,想都別想!”
蕭琅的小尾巴容宣一揪一個準兒,他憋著笑取了羊皮地圖跟進裏室。
這一張圖要比西夷那張大很多,得鋪在案上才能完全展開,容宣在地圖前擺了一圈油燈,將圖上細小的紋路照得一清二楚。他循著官道找了找,發現岐姑與伊邑竟十分接近,平日裏說起來卻有種此處山高路遠的錯覺。
“一群狗東西!”容宣憤怒拍案,“國王眼皮子底下竟也敢欺上瞞下,簡直不知廉恥!”
“你看就連你都以為國王眼皮子底下不敢出幺蛾子,他人亦然。”蕭琅在一旁嘲笑他腦子恐怕壞掉了。
容宣臉一紅,幹笑了兩聲,忽然又記起一件事,遂疑惑問她這歧姑的郡守乃是宗室之子,既是宗室子孫怎會欺瞞薑妲,難道這人本事通天膽敢將東原國祚視若無睹?怎敢置黎庶於不顧!
蕭琅聞言便白他一眼,“貴族於東原而言不過點綴罷了,從前雖無甚權勢卻也能臥車錦衣、美人比肩,生活閑適慣了又怎會去思考如何惠及國民呢?並非所有人都是正人君子,你不能奢求所有人都能做到達則兼濟天下,道貌岸然的無良之人數不勝數。更何況自從東原開始推行新令,從前的貴族特權幾乎全然喪失,貴族想要高官厚祿便得以功勞獲取,有些體弱者從不了軍,朝中又無空閑官位給他做,迫不得已隻得外放為官。他們沒有經驗又想要功勞,還想證明你的新令隻是胡說八道,那該怎麽辦呢?”
“反正不會有人來查,我說是甚便是甚……”容宣恍然大悟,心中越發憤懣,“簡直過分!”
蕭琅捧著書卷笑嘻嘻地回他一句“年輕人你很有做奸臣的天分哦”。
容宣噎了一下並未回她,埋首在圖上一點一點端詳著。
若自歧姑始,停一旬便快至正月底,往東南至臨淄,停一旬即過二月上旬。其後折向西,可路過一溜兒城郡,若皆停一日輾轉至南陵時已近二月底,至此算是繞過了小半個東原,若想再往伊邑以北去恐怕春分之前外放巡視不能全部完成。
蕭琅嫌棄他不會變通,春分之後再回伊邑亦無不可,不過多耽擱幾天又有甚不妥,這又不是外出遊玩,乃是正正經經的替國王辦差,說出去亦不怕旁人議論。
“可我文書上寫了春分之前,若不能回返豈非言而無信?”容宣有些猶豫。
蕭琅沒好氣地反駁一句,“你不也說一回來便替鍾離邯提親去嗎,你不也沒去?”
容宣隻道他明日便與鍾離邯同去,他怎可能出爾反爾,言而守信乃是君子為人處世之根本準則。
“我也要去!”蕭琅興奮地舉起手。
“這……”容宣想起胥子玉與他說過很多年前這人攪和了一場定親來著,遂十分猶豫,“你去……不太合適罷?有些不美的事若被你見了恐怕不甚妥當……”
“你是不是又聽誰人說我壞話了?”看他這猶豫畏縮的模樣蕭琅便知定是有人曾與容宣舊事重提,那時她不過是年少衝動罷了,如今防她還防上癮了!遂有些委屈地辯解道,“我看人不會錯的,我這次保證不亂說話了還不行麽?你看明義他未婚妻尖酸刻薄又小氣絕非良配之事我不也沒說給明義聽麽,你們莫要學那驚弓之鳥,帶我見見世麵亦無不可,這般小氣可不好……”
一說明義容宣便想起來了,這人前些日子剛與青梅竹馬的淑女夷姬成了親。成親之前兩人如膠似漆,恨不得形影不離,可成親沒兩日便天天吵得不可開交,多半是些柴米油鹽的瑣事,左鄰右舍都被他二人吵得頭大。
之前龍非很喜歡去明義家尋他到“容與逍遙”或是其他館舍飲酒作樂,自從明義成了親他便再也不敢登門,明姬氏也壓根兒不許他進門,城中館舍養的妓太過貌美,甚至有些館子裏還養了些下九流的娼,明姬氏怕龍非會帶壞明義。
龍非其實很委屈,他們是朝官,哪敢去養娼的館舍,再說明義這麽壞是天生的,跟他可一丁點兒關係都沒有!
“我說過我看人很準的,相由心生,你看那明姬氏麵容刻薄,看上去便不好相處,明義又是火爆脾氣,兩虎一遇必有一爭!”蕭琅揪著容宣的袖子搖來搖去,“鍾離邯是自己人啊,我幫他看看那家人品性如何,總不能委屈了人家淑……咳,委屈了鍾離邯對罷?”
容宣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這兩人自西夷結下梁子至今未解,她倒不像是這般濫好心的人,但蕭琅提出的請求他又實在無法拒絕,隻好再三叮囑她萬萬不能亂說話,看到不好的也不能說,可不能將鍾離邯的婚事攪黃了,否則兩人的梁子這輩子都別想解開了!
蕭琅發誓絕不會胡亂說話,心中不禁感慨萬千,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啊怎地這般快就蕩然無存了呢?
容宣繼續研究他的出行路線,想起些細節與欲蕭琅商議卻是問了幾聲都無人應答,轉頭一看那人已與錦衾纏成一團,長發自床沿流瀉一地。
睡意似乎會傳染,容宣打了個哈欠,揮袖掃滅燈光,幫蕭琅換了個位置給自己騰出地方。他和衣而臥,盯著屋頂腦中空空,不知在想些什麽。
牖外似是傳來機關震動的聲音,容宣警惕地起身到牖前撐開木板。小巧的機關鳥乘月光而來,一下被他捏住了翅膀,撲棱了兩下便團成球狀掉在他手心。
球上刻著“蓬萊”二字,容宣熟練地將雀尾按下,機關竟毫無反應,既沒有響動更沒有打開球腹。他皺了下眉,將凸起的位置挨個兒按了一遍,藤球模樣如初,在手中滑不溜丟。
難不成無名先生已經開始防備我?
容宣心中疑慮陡生,他再三撥弄,藤球依舊沒有反應,終是不甘心地將它放到了蕭琅枕邊。
藤球在枕側滾了兩下,突然機括輕響打開了球腹,掉出一枚小尺牘。
“甚玩意兒?”藤球的一葉敲在蕭琅臉上,她一下驚醒,見鬼似的瞪著容宣橫在她眼前的手臂,疑惑地問他做甚。
容宣訕訕地收回手臂,與她說方才自己撿到了陰陽家的藤鳥,本想喊她天亮了再看,不曾想藤鳥竟自己打開了,他怕影響蕭琅休息遂想取走來著。
蕭琅“哦”一聲,摸起尺牘瞄了一眼,一臉無所謂的扯過錦衾又睡了過去。一個字都未能瞧見的容宣失落地閉上眼,許久後裝作夢囈的模樣翻身攬過蕭琅的腰握住她執簡的手。
蕭琅手中空空如也,腕下散落一兩撮細末。
容宣抱緊她,在心裏歎了口氣。
翌日天光放亮,鍾離邯穿著新衣裳興衝衝地跑來敲容宣的門喊他快些起身去提親。蕭琅本想故技重施拖著賴床,容宣與鍾離邯要出發了她卻還在床上挺屍。容宣威脅她說若是再不起明日出行也不帶她了,蕭琅一下從床上彈了起來。
鍾離邯聽聞蕭琅也要跟去頓時大驚失色,相處了多少年的好女子眼看馬上要變成自己的良人了,節骨眼上豈能允許旁人作祟!遂哀求容宣能不能將蕭琅留在相舍,別放她出去搗亂。容宣雖與他說蕭琅已經發過誓不會亂說話鍾離邯卻仍是忐忑不安,蕭琅在他眼中與殺人放火的大魔王無異。
聽說鍾離邯十分針對自己,蕭琅將拳頭握得“咯啦咯啦”響,非要教鍾離邯重新做人不可,否則怕他忘了疆景子是誰。容宣再三勸阻她要守信,又替鍾離邯說了一番好話,又說親事商定後便帶她去龍非營裏接沉蕭回相舍,蕭琅沉浸在阿綠綠要回來的喜悅中,一時看鍾離邯那張老臉也順眼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