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訛財
沉蕭嘲笑容宣年紀大了還未成親,怕是有甚難言之隱。容宣倒不敢明目張膽地反諷,隻能拐彎抹角地說她多管閑事。
這二人針鋒相對,一旁的龍非與鍾離邯見勢不妙便借故溜走,蕭琅夾在中間很是為難,她甚至覺得自己不應該坐在席上而是應該藏在案底。
“沉蕭阿姊是來飲酒的嗎,宣尚有要事纏身,請恕我不能作陪。”容宣不欲與沉蕭多做爭論,起身喚蕭琅一同離開,“明日你我需早早啟程,應回去早做準備,莫要再打擾沉蕭阿姊尋歡作樂。”
沉蕭眼神一瞥,半起身的蕭琅又乖乖坐下,隻聽她說道,“容相欲往何處去,為甚要連累我家先生?”
“去……”容宣張口欲言,蕭琅在底下踢了他一腳,示意他不要亂說話。
沉蕭一臉疑惑,蕭琅替容宣解釋了一番,聲明兩人外出乃是公幹絕無私心,很是隨意地問了一句“阿綠綠要不要同往”。容宣在一旁掩口悶咳,又是使眼色又是暗地裏戳她,蕭琅這才反應過來方才她一時衝動問了不該問的。
兩人的小動作被沉蕭看在眼裏,她乜著容宣冷笑說“我自然要去”,總歸不能讓這二人獨處,當著她的麵都敢眉來眼去,若是她不在還了得!
三人無心在此玩樂,歇了片刻便一同回了相舍。
沉蕭要住進竹北院,容宣必不可能答應,但也不敢讓她離蕭琅太遠,遂千方百計找理由想將她打發到竹林西側的院子去。沉蕭若是會聽他的話也就不是沉蕭了,她強勢入住竹北院的第一件事便是在竹林外豎了一截木牌,上麵用腥紅的顏料寫了兩行十分具有針對性的話——
“勿論主仆,擅入者死”。
相舍眾人觀之無不心驚膽戰,將竹林以北視作禁地,容宣卻是不以為意,竹北院那對主仆加起來都打不過他一個,他怕個甚!
次日淩晨,深藍夜幕上還掛著寥寥星子,蕭琅趁沉蕭還在睡夢中悄悄摸進了容宣的臥房推他起床趕路,兩人鬼鬼祟祟地自後門溜去鍾離邯住的館舍,三人領了車便出示憑據出了城,一路往東南方向而去,急匆匆地駛至三兩百裏地之外才鬆了口氣。
鍾離邯任由車馬走著,他倚在幹闌上打瞌睡,嘲笑車裏那二人跟私奔似的。容宣笑說“出來兩個,回去三個,這才叫私奔”,鍾離邯聞言便扭過頭來一臉委屈地問道,“那公子的意思是我不算人唄?”
“你若是願意喚他一聲父親他亦願意勉為其難地帶你回去,免得你沒名沒分長這麽大再委屈了你。”蕭琅擺弄著手裏的草葉試圖像街上的老手藝人一樣編出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可惜她並沒有這種天分與耐性,手邊一大簇莖葉已扔得七七八八,剩下幾根單薄的還在等著她的蹂躪。
鍾離邯識相地閉嘴,他再不敢反駁頂撞蕭琅,隻能縮於一隅忍氣吞聲,自覺十分委屈。容宣笑著催他趕路,免得沉蕭回過神追過來。
三人完全可以想象沉蕭一覺醒來發覺自己被拋棄之後的猙獰表情,天色一亮找準官道便馬不停蹄地趕往歧姑,一刻都不得閑。
薑妲準備的車馬極佳,跑得又快還穩當,鍾離邯似是顯擺地表現著自己的禦術,將馬車駛得飛快,車裏的人都能聽見疾風刮過垂簾的聲音。這趟若是能安全回返鍾離邯算是再立大功,能提一提歲奉,手頭會寬裕一些,亦能換一個小小的官位,說不好一回營便是百夫長。
“別做夢了!”容宣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美夢的泡沫,“百夫長得立多少軍功才能換來!當初我讓你隨太女府侍衛一同進宮你不肯,憑你一貫的表現即便入不了虎莩軍亦能在旅莩軍中占領一席之地,你卻非要去長熙軍裏立功,眼下東原難起大戰,你想做百夫長且再等兩年罷,等烏孫那邊事情辦妥了你才有上戰場的機會。”
“那我保您去西夷了哇,如今又隨您出行巡視,總該給我記一筆功勞罷?”鍾離邯狀告龍非欺騙他,說好從西夷回來便記功一次,可事實證明隻有封賞沒有記功。
“這本不是你的活計,原本你的身份隻能算是無功之卒,破格將你提作使者之一已算是記功了。”容宣有些心疼地拍拍他的肩膀,指使他去找龍非算賬。
“為什麽總是看我老實便欺負我……”鍾離邯有些生氣,手下的鞭子抽得更用力了些,拉車的馬跑起來猶如踏風一般,在曠野上恣意狂奔。
三人帶了四天的幹糧,生怕路上的客舍尚未開門經營,但店家主人遠比想象的勤快,正月裏照開不誤,為過往行人提供熱湯食與休憩的地方,隨身攜帶的烤餅肉炙遂遭嫌,淪落為馬匹果腹的糧草與蕭琅的零食。
岐姑是雍邑附屬的小縣,正在國君腳下,北邊的伊邑與雍邑富饒得令人眼紅,附屬的岐姑卻幾乎是一貧如洗,從前便這般,換了一任又一任縣令還是窮得可憐,環境造就倒也怪不得郡守與縣令,隻是縣令的欺瞞之罪卻是跑不了了。
至岐姑不過三四日的路程,馬跑得快兩日即到。鍾離邯將車馬寄於城外館驛中,三人徒步進城。
眼前這方土砌的矮小城牆為貧苦的岐姑徒增淒涼,灰暗的色彩,夾帶著草屑砂礫的牆體,還有城下慵懶無神的守城兵士,無一不透著此間水土的悲涼與無望。
鍾離邯忍不住感慨,“這便是收成甚好的模樣?那收成一般時豈非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國王腳下竟貧窮至斯!”
“窮是窮了些,倒也……”蕭琅瞅著街上雜亂不堪的屋棚與參差不齊的矮牆一句“倒也幹淨”瞬間噎在喉中,“這縣令或許當真活膩了!”
容宣三人的衣著與城民相比已算是十分光鮮,路上行人見這等有錢的外人入城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
守城士卒執矛攔下三人,低垂著眼皮甕聲甕氣地問一句“哪兒人”,容宣拱手一禮道“伊邑人”,守將掀開眼皮掃了他一眼,又問“入城作甚”,他回答“走親探友”。
聞言,周圍人看向容宣三人的眼神立刻變得有些奇怪,麵上難掩鄙夷的神色。
“哦……我看你不像是在這裏有親戚的人。”守將站直身體,提矛繞著容宣走了一圈,上下打量著他,“你伊邑人會在這兒窮鄉僻壤的有親戚?”
說著他便伸手探向容宣腰間的玉佩,眾人見狀隻歎息這守將又要訛人錢財卻並未製止,甚至流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情。
鍾離邯上前一步將守將髒兮兮的爪子拍開,怒斥道,“休得對我家少主無禮!你一男子怎地如此粗魯,竟敢對我家少主動手動腳。”
“是是是,你們有錢人身嬌體貴,我等賤民觸碰不得。”守將撇嘴斜眼地嘲諷著,周圍民眾亦隨之指指點點,不乏攛哄鳥亂諷刺之言。
鍾離邯揚手嚇唬他們,立刻有老婦抱孩子躺倒在地上,淒厲地哭喊著“殺人啦”,周圍人明明知道這是一場鬧劇卻揚聲指責他仗勢欺人,鍾離邯氣不過當真要動手卻被蕭琅攔下,隻得惡狠狠地瞪著這些不可理喻的城民與其對罵兩句。
守將並未繼續作弄三人,他知道從伊邑來的人就算是黎庶也比這裏的人高貴些,這些人身份不明萬萬不能惹惱了,免得落下禍根,遂伸手讓容宣繳納入城金貝廿朋,繳足了便可入城。
“廿朋?!你怎麽不去搶!”鍾離邯的手指幾乎要戳到守將的腦門上,“雙赤虎皮並雙麀還得加一耠方值廿朋貝幣,你去做匪眾好了還守甚城門!”
“來來往往皆是這般價,單你們仨不值錢?”守將冷嗤一聲將手攤在容宣麵前,大有他不給錢便不放人的意思。
容宣拱手笑道,“這位軍爺,在下出門時並未攜帶貝幣,是否可以通融一下?”
“不可以。”守將白他一眼,抖了抖手掌示意他趕快給錢。
“十鋝金可好?”容宣摸出一些銅幣放到他手裏。
鍾離邯劈手奪走,怒道,“鋝甚鋝,城門是你家開的嗎?這錢收了你會分發給百姓黎庶嗎?小心我告你私受賄賂!”
守將不以為然地冷笑一聲,道“大家都這般,你盡管去告”。鍾離邯見他這副趾高氣昂的模樣恨不得擰下他腦袋來,容宣卻是朝他搖搖頭,取了廿鋝金遞給守將。守將收了卻道不夠,讓他再補一倍餘,容宣隻好又取廿鋝,仍是不夠,直到給足了五十鋝才得以入城。
鍾離邯十分生氣,“少主你何必縱著他,旁人入城時他不盤問偏偏咱們入城時問得比誰都仔細,明明可以查驗照身帖他卻偏偏不查。入城還要交甚入城金,別處可從未聽說過這回事,您作甚白白送錢給這等地痞流氓!”
容宣無奈回道,“當地人為難外人是常有的事,若是不給錢恐怕會鬧大,咱們來這裏又不是和他們說理的,做到心中有數便是了。”
“現在這老人啊……”躺在地上試圖訛詐鍾離邯的那名老婦一下讓蕭琅記起了不甚愉快的回憶,她幽幽歎了口氣,“也不知是壞人都變老了還是老人都變壞了,怎地一個個這般難纏,走哪兒都能遇到訛財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