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代征
廉家君子在萬民書上留下了第一道證痕,他答應蕭琅若是這份文書當真會呈到薑妲案上他願意代蕭琅奔走取證。蕭琅對天發誓此書必將發揮最大的效用,將岐姑惡穢一並鏟除,廉家主亦發誓簡上刻痕乃岐姑國人親手所刻,眾心所願。撕開岐姑灰暗天幕的第一道光便在此處破落的小院中誕生。
廉家主與長子拿著文書出了門,廉家婦留在家中與蕭琅說話,她是個潑辣的女子,說話的聲調說不出的有趣兒,時常逗得蕭琅掩口大笑。廉家的小女兒依偎在母親身邊,大眼睛盯著蕭琅衣上的繡花一眨不眨,可愛得讓人忍不住想捏一捏她粉嫩的臉頰。
蕭琅自袖中取出一支紫花蓍草逗她玩,小女孩想接過來卻被她母親裝作無意地攔下。
“先生是陰陽家的人?”廉家婦摟著小女兒小心翼翼地問道。
蕭琅本不願承認,但轉念一想這人許是認出了她手裏的紫花蓍草,倒也有些見識,遂大方稱是,抬手將蓍草插在了小女孩的發髻上。
鄉裏巫師占卜用的蓍草皆是白花,國巫用粉花,商王巫用紅花,隻有陰陽家才可以才有能力用能與鬼神溝通的紫花蓍草,這般貴重的東西廉家婦不敢接更不敢碰,手足無措地看著蕭琅。蕭琅卻讓她將這支草當做廉家豁出性命為國人奔走的謝禮,她搖了搖頭,幽幽太息,“即便君子愛惜性命不肯為岐姑奔走他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我觀貴家家主身康體健,並未重病纏身。”
“先生有所不知,乃是征兵一事惹的禍。”廉家婦愁眉緊鎖,說起此事便咬牙切齒。
去歲秋獮之後岐姑亦開始征兵,這些年東原安穩未有戰事,從軍賺取口糧與軍餉補貼家用確實是好事一樁,薑妲與龍行也知曉應征之人當中好些窮苦人家,因此糧草與軍餉數額皆已提至往年兩倍。有後之戶君子參軍做妻的雖不舍但多半也是支持的,可誰曾想岐姑人收拾行囊入駐軍營的前一日卻有縣令的人張貼告示說軍中不必去了,征兵的人於名額計算失誤,國人野人從軍的名額都已被占。
名額莫名被占已是令人十分不滿,但此事剛過不久便有富戶仆從登門,言之他家少主身嬌體弱不宜參軍,要雇傭一人代少主應征,軍中分發的糧餉半數歸代替者所有,將來若是起戰事亦需代替者上戰場,但是功勞卻盡歸他家少主所有。
代征乃是大罪,一經發現至少徒兩年流兩千,僅有半數糧餉且沒有功勞更是欺人太甚,如此欺淩下卻仍有不少人因無衣無食選擇鋌而走險,廉家主便是其中一位。但廉家主應征方兩個月便發現發到他手裏的糧餉並未寄回家中,妻子依舊忍饑挨餓,跑腿之人說包裹上寫著某家少主的名字便該寄給某家,若是想平分也該某家同意才行。
與廉家主遭遇相似的眾位代征者這才意識到自己上當受騙了,除夕時衝入應征人家要說法,否則便要告到將軍麵前,各家家主有恃無恐地讓他們盡管去告,總歸最後受罰的是他們代征者無疑。廉家主擔心妻兒不敢去告,隻向那戶人家索要三個月的糧餉,那家人說好會送到廉家,但轉頭便去軍中狀告廉家主冒名頂替,導致他家少主無法應征。
其他上門索要糧餉之人亦是遭遇這般反咬一口的狀況,更奇怪的是那些富戶不去軍中告狀卻偏偏告到縣令那裏由縣令判決,包括廉家主在內之人全部判處流刑,流放三千裏。因眾人多番暴力阻攔,本應即刻上路西行的犯人拖延至今,縣令說此事已上報伊邑,待開春以後若有人膽敢再作阻攔便一概連坐死罪。
“何時上報的伊邑?”蕭琅問廉家婦。
廉家婦思忖片刻答是元日後不久,如今算來應是小寒前後。
蕭琅眉頭緊蹙,仔細回憶了一番仍是無果,小寒時她與容宣還在回東原的路上,代征一案應當由身為小司寇的明義接手並匯報與薑妲和龍行知曉,待容宣回來亦需呈上處理卷宗。可兩人回伊邑後並未耳聞與此案有關的隻言片語,若是薑妲與明義存心隱瞞難不成連龍行父子也瞞著?龍氏斷不會背叛容宣,代征案又非甚王室秘聞,若要隱瞞也毫無道理,此事多半是縣令謊言相欺。
“不想岐姑應征大事竟有如此黑幕,此事我與同窗定會盡快上報容相與大王得知,還爾等公道。”蕭琅握住廉家婦的手勸她放寬心,文書今夜便會寄往伊邑,過不了多久即有答複。
廉家婦一愣,她原本隻當蕭琅是四下遊學偶爾路過岐姑見不平事拔刀相助的陰陽家弟子,怎料她當真與丞相和國君關係緊密,遂十分震驚。她再三打量著蕭琅麵容,難以置信地小聲問道,“您……是疆景先生?”
“怎麽可能!”蕭琅掩口笑起來,“我不過是陽宗普通弟子罷了,新歲伊始多番忙碌,師叔離不得觀星台,她哪有時間四處溜達。”
“所言有理。”廉家婦點點頭,對蕭琅的話深信不疑。
二人在屋中閑聊著竟不覺時間過得飛快,廉家主與長子灰塵仆仆歸家時已是黃昏時分。
廉家主手中的尺牘取走時尚完好無損,再回到蕭琅手中已是“傷痕累累”,不知廉家主走訪了多少人家,橫七豎八入木三分的刀痕幾乎要將竹簡表皮褪淨,更有識字之人在空白處刻下的一行小字,“願以身證實也,萬死不改”。
蕭琅對廉家主大禮相謝,臨別時叮囑他夫婦二人若有甚變故便持蓍草去伊邑“容與逍遙”尋伍瑾,今日善舉日後必有回報。
廉家主不明所以,廉家婦笑著說好,恭恭敬敬將蕭琅送出門去。
蕭琅手裏緊握著尺牘,心裏怒火中燒,看道旁石子也礙眼,她飛起一腳將它踢出老遠,石子“咻”地飛入深巷裏,她啐一口罵一句“不得好死的狗東西”。
巷子裏忽然傳來某人聲調隱忍的一聲“哎呀好疼”。蕭琅擔心方才踢飛的那顆石子傷了人便急忙跑回去查看,誰曾想竟看到了容宣,他指間夾著一顆小石子,看蕭琅走過來仍是笑嘻嘻地嚎了一句“手指要斷了”。
“斷了也好,省得你不老實。”蕭琅白他一眼,嘴裏說著氣話卻還是上前看了看他的手指,白嫩細長連紅印都無,最嚴重的傷怕是隻有指尖指腹常年撫琴握劍磨出來的老繭。
“看你這人口是心非的,你明明喜歡我的不老實。”容宣低頭看著蕭琅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他話音剛落手指便被蕭琅擰出一個奇怪的角度,鑽心的疼一下襲來,對方咬牙問他以後還敢不老實嗎,容宣滿頭冷汗地一迭聲討饒,“不敢不敢……”
蕭琅冷哼一聲將他的手甩開,給容宣看刻滿刀痕的竹簡。容宣有些驚訝,笑誇她十分厲害,“我自虢家離開便去那戶人家尋你,結果那家婦人卻說你早就離開了,許是去了廉家,我一路打聽才到小巷子,險些被你偷襲得手。”
“哎呦嗬,虢家讓你進門啦?”蕭琅亦是驚訝,昨日虢家家丁狗仗人勢囂張得跟什麽似的,今天怎地改了性子。
容宣無奈地笑笑,隻道是今日備了謁,怎麽著也得給個麵子進去通報一聲。子璿並不在家,他亦未準備特別隆重的大禮,好不容易從市上尋了隻風幹的雉雞買了帶去,子璿的父母兄嫂許是不知雉雞之意,言語間頗為嫌棄這雉拿不出手,這家人何止不好說話,羞辱人的話更是一套一套的,幸好容宣並未打算當真投奔他家,否則在虢家人言語下羞都羞死了!
“虢家……”這二字在蕭琅齒間轉了兩轉,她決定今晚便去虢家打劫,順便將那雉雞也拿回來。
“你這豈非明擺著告訴人家是送雉的來打劫麽!”容宣笑她傻,又說虢家再放幾天,畢竟他與虢家子尚有同窗之誼。
“你若知曉他家做的那些缺德事兒便不會顧及甚同窗之誼了。”蕭琅嫌棄地撇嘴,將廉家婦與她透露的代征案轉述給容宣聽。
代征案委實重大,容宣聽後無比震驚,自古代征便是重罪,前朝更有加倍重懲致使百十戶連坐流刑的先例,岐姑縣令與富戶怎能如此囂張狂妄竟敢將東原律法視若無物,簡直無法無天!
容宣氣得說不出話來,蕭琅安慰他不必太過憤怒,這種醃臢事不止岐姑一家,可能別處他不知道的地方也會發生,隻是無人檢舉才無人知曉罷了。容宣一噎,沒有從她的話裏感到絲毫安慰。
“可以順便提醒龍上將軍查一查軍中,於他於你於東原而言都有好處。你需知曉,太陽再光明也有它照不到的角落,你雖無法將陰暗盡驅卻可以做到防患於未然,亡羊補牢為時未晚。”蕭琅語重心長地拍了拍容宣的肩膀,不禁感慨這人變化真大,當年還是一個隻比她高一點點的少年,如今與他說話都得仰著頭。
容宣勉強感覺到一絲安慰,他將手中的石子狠狠擲出,看著石子在地上彈了兩下彈到了角落裏,惡聲惡氣道,“岐姑縣令必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