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天行有常
管家主果真好口才好膽量,敢為旁人不能為之事,怪道別人肯聽他的話願以他為首,他三言兩語便將幾人自舊縣令的案子裏摘得一幹二淨,言辭之間他們竟比遭受欺辱的國人野人還要委屈可憐,乃是天底下最最可憐之人!
首座三人靜靜地看著堂下之人自說自話自導自演,“刺兒頭”氣得臉色通紅,雙手與胡須抖個不停,身旁侍女趕快給他奉上溫涼的湯水壓驚,免得他怒火攻心厥於此地。
這幾人演得也太假了,言辭虛偽動作浮誇,簡直不忍直視!蕭琅實在聽不下去了便先行告辭離開,侍女將她領至廂房安歇,留在客舍的包裹早已幫她拿了回來。
那家破敗的客舍苦苦支撐了數載可算是時來運轉,店家逢人便將疆景先生與丞相住過此處的事炫耀一遍,甚至把兩人住過的兩間房也單獨隔了出來,差人日日掃灑,然房中依舊保持著舊貌,甚至連蕭琅隨手忘記的那一條束發的絲帶亦原模原樣地掛在床沿。
即便他不宣揚眾人也都知道,總有人會時不時過來瞧兩眼飲口熱湯好沾沾陰陽家的仙氣與丞相的貴氣。待歧姑城逐漸步入正軌之後此間客舍便成了最受外地人青睞的地方,即使無需入住也會有人特地趕過來瞻仰一番,四周鄰舍也跟著沾光,相繼起了一大片店鋪,以客舍為中心的幾條街漸漸成了歧姑的街市中心。
次日一早,鍾離邯到城外駕車,容宣與“刺兒頭”在前院說話,對他多番提醒,要求他務必將歧姑整治明白,公私田亦需重新劃分雲雲,“刺兒頭”不斷點頭稱是。蕭琅無所事事地在大門口溜達著,各處街角藏了好些人偷瞧著這邊,有人假裝路過此處,偷偷摸摸地斜眼覷著她,來回路過了好幾遍,蕭琅佯作不知,隨他們瞧去。
鍾離邯駕車轆轆駛來,揚手招呼蕭琅與容宣趕快上車。“刺兒頭”抬眼一看竟僅有一輛臥車他立刻心生不滿,王師與丞相男女有別,兩人怎能共乘一車,更何況還是臥車,簡直不成體統!他口 唇囁嚅了幾下,剛要說些什麽驀然想起自己已經不是負責監察的禦史官,隻好將湧到嘴邊的話生生咽下,無奈地看著兩人毫無顧忌地鑽入車中,蕭琅探首向他作別,他沒好氣地作了個揖恭送二人。
車馬駛入城下排隊等候出城,忽聞身後一聲淒厲尖銳的哭嚎,三人來不及反應便感覺到車身晃了一晃。拉車的棗紅馬揚蹄嘶鳴,鍾離邯手忙腳亂地拉緊韁繩連呼幾聲“籲”,待車馬穩住他回頭怒氣衝衝地喝道,“何人偷襲,不要命了嗎!”
城下守將已將偷襲之人拖到一旁,有人趕忙去向“刺兒頭”報信兒,當眾襲擊陰陽家的車馬可還了得,怕不是活膩了罷!
婦人哭聲不絕,周圍人吵嚷的聲音亦越來越大,仿佛在指責什麽,容宣怕是方才一番躁動傷了人遂趕緊下車查看。
怎料高聲嚎啕之人竟是虢家婦,她與虢家眾仆一同為城下守將所扣押。虢家婦嚎得頭發散亂衣衫不整,臉上倒是幹幹淨淨一滴眼淚都無,妝容精致完美得不得了,與她大聲嚎哭的淒涼勁兒完全不符。
容宣出於禮貌地拱了拱手問她是否有事要談,虢家婦見他站在麵前立刻哭得更大聲,隻幹嚎著卻不說話。既然她不說話容宣也不再問,總歸不是甚好聽的,隻勸了句“莫要哭傷眼睛”便吩咐守將將她送回虢家。
虢家婦怎可能會走,她欲撲上前去卻被守將一把拽了回來,她嗷嗷嚎著,本應是無比淒慘悲涼欲引人垂泣的場麵卻有人忍不住笑出了聲,隨之而來的便是此起彼伏的哄笑。虢家婦向來趾高氣昂,國人還從未見過她如此落魄的模樣,這般稀奇怎能不令人發笑!
有人高聲笑道,“莫不是想買新衣裳了?此事找你家君子嚎去,做甚在這兒嚎啕,擾了先生清淨你怕是要遭天譴!”
周圍人一時間笑得更是大聲。
“冤啊!我家君子冤啊!”虢家婦極力表現著自己的悲痛,然毫無淚水的麵容卻做不得假,如此更是令人恥笑。
容宣冷冷一笑,“新任縣令原是朝中禦史官,負責監察大王與百官行為舉止是否合乎規範,乃是最為剛正之人,你若有甚冤屈無論告民告官皆可往縣令麵前去,若當真屬實定會給你一個交代,還你清白無辜,何必在此嚎哭。”
周圍一靜,似是為容宣所言而震驚,虢家婦仍是一個勁兒地喊冤叫屈,身旁有人小聲說了句“告官會處以絞刑,她不敢去”。
容宣聞言便是眉頭一皺,他朗聲道,“新令已實施多年,早已廢除‘民告官處絞刑’之策,若有冤屈無論官民皆可上告。大王廣開言路,鼓勵國人野人入宮直諫,膽大者盡管至大王麵前諫言告狀,若屬實重重有賞,若撒謊連坐什伍!”
眾人麵麵相覷竊竊私語,許久,一婦人至容宣麵前鼓起勇氣問道,“小、小民想狀告先縣令,他搶了我家田,小民隻想要回田不要別的,能不能……能不能讓他還小民田來?”
容宣點了點頭,讓她直接去“刺兒頭”麵前申冤,婦人猶豫著不敢去,一隸卒笑她膽怯,直道“縣令當真是好人,與從前不一樣了”,又說陪她一起去,婦人仍是不肯去,就要在這裏聽容宣給答複。
“我作證,咱們換了縣令就是丞相和先生給大王寫的萬民書,他說的是真的,我相信他!”人群中李家婦舉起手,高聲喊了數人名字,那幾人也舉手說自己參與了萬民書,願意為容宣作證,相信他的新令是真的。
李家婦拉著婦人去“刺兒頭”麵前告狀,圍觀之人跟了好些過去,他們想要看看新縣令到底是不是好人,律法究竟是不是真的改了,是不是真的可以回到從前像從前一樣受到縣令庇護。
“容相,求你看在我兒的麵子上放我家君子一條生路罷,三千裏他豈能承受得住啊!”虢家婦見勢竄上前揪住容宣的袖子,哭唧唧地控訴著“刺兒頭”冤枉好人,怎地荀家主都能回家,偏偏她家君子與別家家主都回不來,還跟著舊縣令流放了三千裏。
周圍人恍然大悟,怪道今日沒瞧見管家主那幾人上街轉悠,竟是被抓起來判了連坐之罪。有人狠狠啐一口“活該”,亦有人擔心容宣當真會看在同窗的份上放過虢家。
“子璿師兄在萬儒總院乃是品學兼優的好學士,幾位院長夫子都讚其仁善至極,如今學有所成已晉為儒院夫子,你夫婦二人盡管放心,流刑路上多多認真反省,免得連累師兄名聲。師兄是大大的善人,可惜為父母拖累……言盡於此,你二人安心上路罷!”
容宣說罷便轉身欲回車上,虢家婦抓著他的衣袖不肯鬆手,不停地喊冤,一下將沉默的蕭琅喊“醒”了。
“冤?何冤之有?”
車中傳出女子冷漠如冰的聲音,虢家婦顫了顫,僵著身子小聲說了幾句便不敢再說,四周一片寂靜,無數目光盯著臥車,等車中之人再度開口。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天理亦然,不為善存,不為惡亡。舉頭三尺有神明,爾等所作所為諸神一一入眼,善則賞,惡則懲。你如今壞事敗露卻謊話連篇欺瞞眾神先祖,心思險惡必遭天譴!口口聲聲說冤枉,那亡於你杖下的女子冤不冤!饑寒交迫絕食而亡的老丈冤不冤!他人冤死無人替,爾等卻妄圖攀親附貴以逃問罪,諸般好事皆係於你一人之身,你捫心自問,你可配?”
蕭琅厲聲一喝,眾人皆是心底一涼,諸神先祖在看著,他們做過的那些大小錯事似乎已被人扒去表皮擺在了眼前,觀之愧疚,憶起臉紅。虢家婦跌坐在地,忽然開始埋怨自家君子與那些個勸她來攔車告狀的婦人,怪他丟人現眼,更怪她們慫恿自己丟人現眼。
容宣又看了她一眼,歎了口氣撩衣上車,車馬轆轆駛出城門,向東離開了歧姑。
鍾離邯頭一回誇蕭琅說話太有氣勢,罵得那些人一句話都不敢說。蕭琅撇嘴反駁他,“我才沒有罵人,我說的都是事實,都說了天行有常,世上哪有萬般好事都係於一人之身的道理,滿口胡言,她也不怕閃了舌頭!”
“怎麽沒有!”容宣握住她的手笑道,“我是紫微星,行事得天道庇佑順順利利,世間幾人敢企及?深愛之人握於我手,身側風霜雨雪亦溫柔,這可是幾輩子都修不來的大好事,旁人豔羨也無用!你說這算不算萬般好事係於一人之身?”
蕭琅呸他一口,想罵他卻不知該從何罵起。容宣笑著低聲私語了一番,聲音之大生怕旁人聽得不清楚,“我不企望甚萬般好事,我隻希望己身係於一人之心,閑時忙時皆愛我,其實我喜歡更進一步,比同床共枕更親昵,譬如鴛鴦交頸肌膚相親……”
蕭琅哼一聲,推開他湊過來的臉笑到耳根暈紅。鍾離邯聽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這般放浪不羈的人都未敢與未婚妻說這般沒臉沒皮沒羞沒臊的話,容宣的小情話之無恥之露骨著實令人替他感到羞恥,“少主您說話可真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