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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不知廉恥

  “刺兒頭”對岐姑縣令的控訴自午時左右始至酉末尚未結束,僅羅列罪證的竹簡便有六卷之多,三大主罪他一人獨占兩項,身為一方司法官吏“五過之疵”更占四項,林林總總加起來判他絞刑反倒是便宜了他,正該將他逐出貴族宗室族譜,讓他遠途跋涉受苦三年。


  聽聞岐姑換了新縣令,舊縣令正在城中當眾接受鞭笞之刑,不止國人前來圍觀,就連附近聽聞消息的野人也急匆匆地趕過來圍觀。狹小的城中心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後來者不斷往前擠著,容宣三人站立不穩被擠到了最前頭,幾乎要貼到刑場守將的臉上。


  守將嫌棄地瞟了容宣一眼,將他往後推了一把,喝一句“退後”。監督施刑的“刺兒頭”看到這一幕立刻皺緊了眉頭,臉上的表情似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荊條帶著刺耳的破空聲狠狠地抽在舊縣令的背上,剛數到三四十下他便支撐不住暈了過去,一側監刑之人立刻舀起早先備好的冷水將他潑醒。荊條不斷落下,冷水寒涼刺骨,舊縣令一邊哭一邊罵,罵薑妲冷血無情不仁不義,罵容宣殘忍苛刻人麵獸心,罵“刺兒頭”行同狗彘不得好死雲雲。


  “刺兒頭”聞言便是眉毛一豎,以侮辱大王之罪再加三十鞭,以下犯上辱罵丞相再加十鞭,圍觀之人無不叫好,振臂高呼“屠狗”。


  “你瞧瞧,就連畜生都說你是人麵獸心,可見你的心腸究竟有多黑!”蕭琅借機嘲笑容宣,“怕不是黑透了,人道草木青翠欲滴,你得是濃墨欲滴。”


  容宣歪著頭笑問她喜歡的究竟是他的人麵還是他的獸心,蕭琅冷哼一聲,“你這人臉皮厚如城牆,怎麽可能有人喜歡你!”


  “哎呀,你怎地如此不誠實,明明從裏到外都喜歡得不得了還不承認,你可是忘了夜裏是誰抱著我不撒手了?陰陽家撒謊會遭天譴的,你這條小命可是陰陽家的獨苗苗,得好好護著。”容宣悄悄勾住她的手,蕭琅一下未能甩開便狠狠踩了他一腳,他痛呼一聲卻沒有鬆開手。


  鍾離邯在兩人背後悄悄撇嘴,暗道這二人越發不成體統,“刺兒頭”眼皮子底下也敢眉來眼去打情罵俏,也不怕別人瞧見。


  舊縣令生受百四十鞭,背上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如此駭人的場麵卻令岐姑人心頭大快,紛紛嚷著要行刑之人繼續鞭笞他。“刺兒頭”斷然拒絕,隻道此人需按律法處置,絕不可毫無緣由地擅自加刑。“刺兒頭”的耿直並不會令舊縣令心懷感激,他口中仍在碎碎念著辱罵“刺兒頭”與容宣。


  “瘋狗四處咬人!”鍾離邯憤憤地呸一口,容宣卻是不以為意。


  行刑完畢,圍觀之眾十分有默契地將手中的爛菜葉扔向舊縣令,刑場守將來不及阻攔也跟著沾了一身髒汙,鍾離邯一邊扔著一邊罵著,容宣掩麵不忍直視。


  舊縣令被拖走關入圄中,“刺兒頭”派了瘍醫為他治傷並兩名仆從照顧他起居,免得這人還未到伊邑便死了,他不好與薑妲交代。


  躲在人群裏觀察的富戶仆從嚇得兩股戰戰,慌忙跑回家中向家主報信。各家家主驚慌之餘又心存僥幸,大王隻說連坐親族鄰舍,他們既不算親族又不算左右鄰舍,幾家亦非同伍同什,若是一並連坐範圍甚廣,處置也麻煩,應當不會牽連到自家罷?

  唉~岐姑縣令說換人便換人,令人絲毫沒有心理準備,新任縣令看上去這般凶厲,竟敢鞭笞貴族,簡直是煞星!

  幾家領主心有戚戚,趕快派遣仆從至別家互通口信,商定何時一同去縣令府衙拜會新縣令試探試探口風,若當真不好相與往後怕是要收斂動作了。


  不料各家仆從前腳剛出門後腳新縣令便遣使登門,請各位領主至縣衙議事,態度極好,言辭之間十分遷就,似是向各位領主示好。


  七家領主出門即在街口相遇,立刻湊在一起竊竊私語,新縣令這般遷就小意的行事作風與仆從描述的那般凶惡十分不符,難不成新縣令也在試探?虢家主驚惶地猜測或許新縣令是想將他們騙至縣衙好一網打盡,幾人心裏皆是一慌,然打眼瞧見向來與他們不是一路人的荀家家主也在往縣衙的方向去,還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神色極盡鄙夷。


  “荀家向來自詡善人,既然他也被新縣令請走想必隻是按例聚會,頂多訓誡一番,荀家那麽討人喜歡總歸不能連坐他罷?”管家主抄著手說道,他在這幾家中勢力最大,他說話旁人多半會聽。


  虢家主等人直道“有理有理”,引路的隸卒亦寬慰說新縣令乃是極為和善之人,不會刻意為難他人,幾人這才略微寬心。


  待到縣衙前,以管家主為首的七人與荀家主再次相遇。荀家主瞟他幾人一眼隨之一聲冷哼,十分刻意地罵了句“豬狗之輩”,虢家主不甘示弱地回他一句“道貌岸然”,兩廂橫眉冷目,險些對罵起來。


  隸卒通稟後便領幾人入正堂,堂內燈火通明,兩排連枝燈是舊縣令大半年來搜刮的寶物之一,其上燭火格外明亮,一絲煙氣也無,竟比薑妲宮裏的燈還要好用許多。堂中兩列坐席,酒肉俱全,席後各立一捧壺侍女,大有宴請之意。


  正北首座坐了三人,中間是一碧玉年華的淑女,左邊是一年輕男子,右邊則是胡須一把麵相嚴肅的新縣令。女子手裏掐著半截太師餅,一側腮幫子高高鼓起,年輕男子見有人來了立刻輕咳一聲,女子趕緊將餅藏在身後,連飲兩大口水,擺好衣袖坐端正,新縣令在一旁搖頭歎了口氣。


  “呦!”虢家主乍見年輕男子的麵容心裏便是一驚,他故作驚喜道,“這不是我兒同窗子沛麽,你怎地也在這兒?”


  首座之人乃是虢家子的同窗,堂中又是宴請之象,想必隻是慣例聚會互相試探一番罷,幾人心裏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虢家主,咱們又見麵了。”容宣起身向虢家主拱了拱手,請幾人隨意入座。


  這個叫子沛的竟能居於新縣令之左,難道是大人物?虢家主滿心疑惑,不敢再像從前一般輕視容宣,他心裏尚有些小小的擔憂,怕容宣找他算“雉雞之辱”的舊賬。


  “爾等枉為鍾鳴鼎食之家竟毫不知禮,膽敢於先生與丞相麵前胡言亂語,簡直不知天高地厚!”“刺兒頭”立刻出言諷刺,一臉不屑,他還當這些人是甚富貴大戶,不曾想竟是些潑皮地主,著實令人嫌惡!

  誰家先生?誰家丞相?幾人麵麵相覷,貿然受到指責他們一時間竟反應不過來,站著也不是坐下也不是,僵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管家主率先回過神來,他“哈哈”笑了兩聲,尚未來得及說話便聞隸卒高聲喝道,“爾等速與疆景先生、丞相與縣令見禮!”


  話音剛落即有人自身後挨個踢了幾人膝窩一腳,咕咚幾聲跪成一列。一旁的荀家主一愣,趕緊跟著跪下見禮。


  蕭琅笑著抬了抬手,容宣在一旁解釋道,“先生請荀家主免禮入座,小聚簡宴不必拘謹。”


  荀家主有些惶恐,眾目睽睽之下單點他的名字著實令人不安,更何況對方還是陰陽家疆景子與丞相容宣,這種莫名的禮遇有些難以言喻的可怕。


  管家主也跟著站起身來,“刺兒頭”的臉立刻拉下來,喝道,“沒規矩的東西,疆景先生麵前也敢放肆!”


  身後侍女極有眼力見兒地又踢了管家主一腳。耳邊“咚”地一聲響,猶如重錘擊心,虢家主幾人瞬間汗透衣衫,低伏在地不敢言語,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為甚陰陽家的方士會在這裏?為甚丞相也在?為甚窮酸的儒家學子轉身變成了權勢滔天的東原丞相?

  虢家主鬼鬼祟祟地左右瞄了幾眼,身旁的同伴皆不敢抬頭,自然收不到他疑惑的目光。


  堂中無人說話,蕭琅不開口旁人亦不敢隨意開口,氣氛逐漸降至冰點。愈安靜堂下之人愈害怕,他們能感受到有一束視線正緊緊地盯著自己,如芒在背。


  正堂的門吱呀一聲響重重合攏,蕭琅幽幽歎了一口氣。這一聲太息就像是催命的刀子,虢家主一下癱倒在地連聲求饒,不等旁人問什麽他便搶先一步將所有的罪過都甩到了舊縣令身上,苛捐雜稅是他逼迫的,強買強賣是他逼迫的,欺壓良民是他逼迫的,搶奪婦人亦是他逼迫的……林林總總皆為罪魁禍首。


  “是,就是他!”管家主借勢發聲,不斷添油加醋,甚至連偷盜家中財物、羞辱四家家主的罪名都扣在了舊縣令頭上。


  容宣與蕭琅聽得一愣一愣的,若非是他二人下的手他們還真當這事是舊縣令幹的,這種說謊胡謅都不帶臉紅的人還真是罕見!


  “刺兒頭”在一旁憤憤罵道,“侮辱他人,偷盜錢財,身為官吏卻敗壞風氣,簡直不知禮義廉恥為何物,容相您說是也不是!”


  容宣尷尬地摸了下鼻尖,訕訕道,“縣令說的是,此人確實不知廉恥,枉為一方官吏,應當重重懲罰才是。”


  聞言,蕭琅很是驚異地瞄了他一眼,暗中稱奇,“這人性子上來連自己都敢罵,果真是當世豪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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