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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離堅白

  “請教?”龍非陰陽怪氣地翻了個白眼,嘀嘀咕咕,“又要找人辨別兄弟二人誰是誰了,多少年了還是這個套路,一點兒新意都沒有!”


  龍行睨他一眼,“你行你上。”


  “我、我不行……”龍非一噎,再不敢多話。


  既然有人提出質疑,公孫兄弟自然不會再用這個套路惹人詬病。


  “若少上造不嫌題舊,醜願以先師龍之‘離堅白’與君辯上一辯。”公孫醜上前一步,朝龍非深深一揖。


  “啊?我?”龍非一臉驚愕,他連辯題都未聽清,如何能與公孫醜答辯?

  他可憐兮兮地看向龍行,希望父親能撈他一把,哪知對方竟扭過頭去佯作未見,好一個“見死不救”!

  “難不成少上造不敢應戰?”公孫寵在一旁抄著手,挑釁地看著龍非。


  “公孫先生,”龍非的模樣茫然又可憐,容宣忍俊不禁,連忙伸出援手,“少上造出身兵家,兵家講求的一向是沙場征伐的實戰經驗,他雖飽讀兵書卻對名家答辯之事一竅不通,不如由宣代為應戰,先生以為如何?”


  “那可不行!”公孫寵搖頭,“容相國若是有心參與,寵另有一題想與容相國論辯,容相國不妨稍等片刻,不急這一時。”


  接到容宣的眼神暗示,明義將酒樽重重一放,眼中微帶怒氣,“在座文士數不勝數,公孫先生不挑他們卻偏偏挑一個隻會打仗的武士,莫非是存心刁難?”


  公孫醜後退一步站回原處,“少司寇言重了,醜不過一介辯士,豈敢刁難少上造。隻是名家有名家的規矩,命題一出不可隨意變更應辯之士。不過,若是少上造認輸,這局論辯便算是結束了,醜自然可以再換一人,下一局論題由何人應辯全憑容相國與少司寇做主。”


  “這……”明義深覺得此舉不妥,但思來想去也未能想出更好的主意。他瞟了容宣一眼,見對方微微搖頭,他心中了然,不再爭辯。


  “先生剛才說離……甚白?”孤立無援的龍非隻得起身應戰,他疑惑地撓著頭,完全不知道公孫醜方才說了什麽。


  “醜之命題為‘離堅白’。先師雲,視不得其所堅,而得其所白者,無堅也。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堅,得其堅也,無白也。得其白,得其堅,見與不見離,不見離,一一不相盈,故離離也者,藏也。”


  公孫醜一番咬文嚼字,嚼得眾人雲裏霧裏,不知所以。他說的字麵意思大家都懂,可他究竟想要表達什麽?

  龍非五官一皺,一臉“你到底在扯什麽犢子”的表情。


  龍行見狀冷哼,小聲斥責他從小不讀書,連對方說的話都聽不懂,丟人丟到別國麵前了,簡直羞恥!龍非不甘示弱地瞪著老父,讓他解釋公孫醜說的到底是什麽意思。龍行一愣,他亦未聽懂話中含義,但又不想在兔崽子麵前丟麵子,憋了半晌狠狠扔給龍非一句“你給老子等著”。


  殿中遲遲無人應聲,如此僵持著亦不是辦法。薑妲悄悄掃了容宣一眼,容宣立刻起身幫眾人解釋了一番——


  假使有一塊白色的石頭,你看到它是白色的但看不出它是否堅硬,你摸到它是堅硬的卻摸不出它的顏色,所以世界上隻有白石和堅石,不存在堅白石,即人對事物的感官是分離的,故事物的每個屬性都是絕對分離的個體。


  “這樣啊……我覺得罷……”龍非皺著眉頭尋思了半天,語出驚人,“說得挺有道理啊!”


  此言一出,殿內一片死寂。


  薑妲勉強保持住禮貌的微笑,胥食其捋須的手僵在半空,容宣與明義各自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片無奈。


  公孫兄弟似是未曾料到對方竟如此“配合”,頗有些驚訝與疑惑。龍行一口氣沒接上險些氣暈過去,忍不住深深低頭扶額,在心裏罵了無數聲“逆子”。


  季子桑看上去倒是挺開心的,“少上造這是認輸的意思嗎?”


  怎麽可能!想讓我認輸?做夢去罷!

  龍非回了他一個白眼,接著說道,“不過先生說的也不是全對。石頭它就擺在這兒,我不摸它它就不硬了嗎,我不看它它就不白了嗎,我看不見它它就不存在了嗎?先生你這不是跟我抬杠嗎!”


  公孫醜笑著搖了搖頭,“少上造稍安勿躁,且聽醜慢慢道來。”


  他讓龍非閉上眼睛,龍非雖狐疑倒也乖乖照做。緊接著,公孫醜拿起案上酒樽放在龍非手裏,問龍非酒樽的顏色是什麽,龍非沒好氣地說“當然是青銅色”。


  “非也,少上造需將它當做一隻新酒器,再猜它究竟是甚顏色。”


  “你又不讓我看,我怎麽知道它是甚顏色!”


  龍非說完,東原君臣的心瞬間涼了一半。


  公孫醜取走酒樽,讓龍非睜開眼睛,又問他這酒樽是硬是軟。


  龍非毫不猶豫地說是硬的,“我剛才摸了,是硬的。”


  眾人另一半心也涼透了。


  “少上造如何肯定這隻酒樽便是你方才拿的那隻呢?我們假定這隻就是方才那隻,可它的堅硬並非是少上造看出來的,而是摸到的,故世上隻有青銅色酒樽和硬酒樽,不存在堅硬的青銅色酒樽,醜之論題是完全無誤的!”


  “我覺得你真的是在抬杠!”龍非不耐煩地叉著腰。


  公孫醜並不生氣,隻要龍非能夠邏輯清晰地反駁他,證明“離堅白”不成立,他便可以認輸。


  龍非氣結,“我、我說不過你!”


  “那少上造還要繼續嗎?”公孫醜抬手,示意龍非該認輸了。


  “你等會兒……”龍非突然福至心靈,心裏一下有了主意。


  他讓公孫醜用酒樽用力砸一下案角,一聲重重地悶響後案角應聲而裂。殿中案幾圖輕便乃為木製,僅僅上了一層漆,自然抵擋不住青銅器一記重錘,如今已是漆麵碎裂、木體凹陷。


  龍非指著裂痕不無得意地說道,“它是硬的,我都看見了!我既看到了青銅色,又看到它是硬的,所以這世上存在堅硬的青銅色酒樽!”


  “少上造之言雖有理,然醜並不能確定這是否當真乃少上造所見,還是……”


  “你又不是我,你怎麽知道我沒看見!我說這是我看見的它就是我看見的!”


  公孫醜思忖片刻,點了點頭,“有理!隻是欠缺論據,不過這一局隻要少上造能夠反駁‘離堅白’便算是少上造贏,如此,醜認輸。”


  “且慢!”公孫寵出聲打斷,“少上造所示論據實乃胡攪蠻纏之辭,豈能算他贏。”


  “依寵先生的意思,名家‘子非魚,焉知魚之樂’的命題便是偽命題了?”容宣笑道,“堂堂名家大辯士,敢輸卻不敢認,說出去怕是要被世人恥笑!”


  “容相國口舌好生犀利,不愧是儒家出身!孔芳先生若是知曉他教出來的好學生於長輩麵前這般咄咄逼人,不知他老人家會作何感想!”


  公孫寵神態倨傲,以長輩自居,然他隻不過是隨名家前掌學與孔芳辯過兩回而已,貿然提起恐怕孔芳都不知道他是誰。


  近幾年,他與兄弟公孫醜遊曆各國闖出些許名堂,便開始傲世輕物,旁人看在他的夫子是公孫龍的份上尊他一聲“大辯士”,誰知他竟當了真,處處自稱長輩。


  因說話口無遮攔又愛自吹自捧,公孫寵著實得罪了不少人,容宣算是其中一個。他一直沒有忘記這人對母親的褻瀆,這次又借機譏諷孔芳與儒家,容宣不找點兒茬讓公孫寵不舒服簡直對不起孔芳的栽培和他東原相國的身份!

  但不等容宣發作,公孫醜先按捺不住了,不斷暗示兄長消停些,萬萬不能與東原君臣、特別是容宣對衝,他們此次遊曆可不是存心“抬杠”來了,而是求蕭琅幫忙解答公孫寵的卦象。


  自從蕭琅在西夷“好心”幫公孫寵起了一卦後,作為至親兄弟的公孫醜比公孫寵本人還愁,吃不好睡不好,天天做噩夢,夢到公孫寵身陷囹圄吃盡苦頭,他恨不能以身代之。


  正當兄弟二人準備動身前往東原尋求答案時,聽聞季子桑將要出使,他倆趕緊抓住這個便利乘上季子桑的東風,欲麵見薑妲以求引見。隻是二人未曾想到,這一等便等了大半年才等來機會。


  過程如此艱辛,千萬不能因一時痛快而壞了大事!

  “長兄,咱們有要事在身,萬萬不可逞口舌之利啊!”聽聞容宣與蕭琅關係頗佳,公孫醜悄聲規勸兄長不要得罪容宣,本局論辯到這兒差不多就行了,是贏是輸都比不得解卦來得重要。


  公孫寵聞言一個激靈,這才想起自己有求於人。他瞟了容宣一眼,兀自“強橫”地冷哼一聲,擺出一副“大人有大量,不與小輩計較”的神態,看得容宣一陣火大。


  公孫兄弟竟然敗在一個莽夫手裏,簡直羞恥!


  季子桑比容宣還要火大,但又不敢明著指責,隻能皺著眉頭一言不發以示不滿。


  薑妲與眾人交口稱讚公孫醜頗具大家風範,實乃“胸懷廣博的大辯士”,她親自向公孫醜敬酒,隱晦地表示出感謝和拉攏之意。


  竟然贏了?


  我好厲害!


  龍非作為勝利者心中十分得意,拋給父親一個挑釁的小眼神兒。


  “瞧瞧你那副樣子,踩了狗屎運有甚可得意!”龍行冷哼一聲扭過頭去,心裏卻是喜不自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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