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和好
看容宣這般模樣,蕭琅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亦或是想得太多,畢竟容宣本人非但不尷尬,甚至滿臉笑意,難不成他一夜頓悟,徹底想明白了?
“今日有雨,庖羋做了兩道炙肉,我包了一點小酸菜來,先將就著,下午酒先生請咱們飲酒,今年第一窖。”容宣擺出飯食招呼蕭琅趕快用飯。
往日薑妲經常留容宣在宮裏用飯,有時甚至會留哺食,今天一餐未留,蕭琅反而覺得不尋常,便問了一句。
這下容宣笑不出來了,甚至有些憂愁。他歎了口氣,“權越君回來了,上朝時對著一眾官員發了好一通怒火,都是我這邊的人……”
齊佯常年在外,遊走於各個郡縣城邑之間,對當地官員和貴族封地實施監督。因他位高權重,年紀長資曆深,行事尚且公允,所以名聲很好,在朝在野皆是德高望重。他說話很難有人不信服,就連先王都對這個胞弟禮讓三分,更不要說以薑妲為首的王室晚輩和以胥太師、容宣為首的朝官。
再加上唯容宣馬首是瞻的官員絕大多數是新生一代,再年少輕狂也不敢在長輩麵前張狂。因此,即便齊佯果真是找茬,大概率也不會有人貿然反駁。
“……其實他也不全是找茬,這些人畢竟太年輕,難免會讓人抓住把柄,但並未觸及原則問題,平時薑妲與禦史官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容宣說著不自覺地夾了一塊酸菜,齁得他連連咳嗽。
權越君剛回伊邑便於朝堂之上大發雷霆,且目標十分明確,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是給容宣下馬威來了。順便也敲打敲打薑妲,好教眾人知道,別以為推了新令就萬事大吉了,隻要他還在一天,東原貴族就倒不了,宗室必定東風再起。
容宣又不是傻子,自然也看得出來,隻是覺得權越君這般行徑過於刻意。“我若是權越君,定不會當眾駁薑妲與我的臉麵,隻需暗地裏多加阻撓,讓支持新令的人不能成事便可,何必如此大張旗鼓,或許還會落得個倚老賣老、不容新人的汙名,我看他可不像是不在意名聲之人。”
蕭琅老神在在地點了點頭,一臉“不愧是你”的表情。
容宣見狀有一點點尷尬,他摸著鼻尖訕訕道,“其實我也沒有那麽……陰損……”
蕭琅理解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你可比權越君陰損多了!
而後無言,隻聽得挾匕撥弄飯菜的聲音。
飯後,蕭琅端著茶湯坐在一旁吹著熱氣,不時發出奇怪的吹氣聲,吹得容宣意欲更衣。他剛想開口說什麽,蕭琅先一步問他,權越君和平伊君是否為兄弟關係,容宣直道“非也”。
在聽聞二人是叔侄關係後,蕭琅手一抖,險些潑一身水,暗忖,這做侄兒的麵相屬實蒼老了些。
“宗室家族極大,親戚之間像二人這般關係的很是常見。”容宣解釋說,“我曾有一位旁支兄長,也是比我父親大幾歲,輩分上卻要喚我父親作叔父,你家……”
說著,他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匆忙住口,低低地說了聲“對不起”。
蕭琅擺手表示不在意,她托著下巴想了一會兒,感覺家族之間的親戚關係頗為奇妙——年紀相仿的竟是兩代人,年紀小的竟然是長輩。
“我家好像無甚親戚,夫子說我父親是野人出身,那些年兵荒馬亂,親友四散流離,他自己憑本事混進了萬儒總院和麓野山莊,後來因要去湯邑便給自己起了個名叫蕭燕然,尚了齊國公主後才算是有了齊國的半拉親戚,如今年歲日久,我倒不知兩家還剩何人。”
帝師混進了萬儒總院和麓野山莊……
“哪能用混來形容帝師。”容宣啞然失笑。
於儒家和縱橫家而言,蕭燕然是個能吹一輩子的人物,是一個不會倒的活招牌。
蕭琅對蕭燕然其實並不了解,絕大多數信息都是從無名子和齊薑夫人處得知的,也許有些誇大,也許有些偏頗……這些她都不關心,她關心的是,說好今年第一窖的酒還有沒有戲,容宣怎地不提這事了?不會這會兒工夫就給忘了罷?
而且她不但這樣想了,還問出了口。
容宣忍不住大笑,笑她就知道吃吃喝喝,也不見幹點兒正事,以往都要去山上隱居一段時間的,今年都這會兒了還不去,怕不是吃胖了爬不動山了。
蕭琅果斷給了他一拳,推他出門讓他趕緊滾蛋。容宣一邊笑著一邊躲到門外,扒著門框說下午需要見一些官員處理事務,到點來喊她出門。
蕭琅思忖片刻,叮囑他當心權越君與平伊君勾結,“他二人樹大根深,你多加小心。”
那人笑說,蕭先生會看在都是一家人的份上保佑他的,不會忍心讓女婿年紀輕輕的就去伺候他。
說完,他三步並作兩步,一溜煙兒跑掉了。
蕭琅飛起一腳剛好踢空,咆哮著讓他不要再出現在自己麵前,但心裏是有些開心的,眼帶笑意地回屋關了門。
看到案上要刻的簡,因被容宣的到訪打斷,她一下忘了自己要寫什麽,遂棄筆不寫,翻出上次從書架上找到的一卷雜記倚榻翻閱起來。
和著屋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此刻光景無比愜意。
說起這卷雜記,是在容宣書房找到的。
書房是薑妲在太女府時專門處理公務的地方,西向半間有三麵書架,擺滿了典籍。改建相舍後,容宣繼承了這批典籍,為此他誇了好多次薑妲為人大方不小氣,蕭琅經常趁他不在書房時去“偷”書,不留神就摸到了這套雜記。
發現這套書時,蕭琅頗為驚訝——
這類描寫虛無縹緲、怪力亂神的書籍本不應該出現在太女的書架上。
是因前朝王巫不分,鬧出了很多禍及數代的亂子,因而被商朝“趁虛而入”。為防止商王室重蹈覆轍,自商文帝建朝始,王室便與國巫分了家,王權與神權堅決不允許互相摻和。諸侯不允許閱讀鬼神一類的書籍,陰陽家雖不屬於巫師行列,但天文曆法、占星卜卦等術法均在此列。而巫師不允許閱讀帝王之學,儒家、縱橫家、兵家典籍均屬此類,有違者一律處死。
但她後來又一想,東原既與陰陽巫有聯係,薑妲讀一兩本禁書也不是不可能的事,這件事便沒有放在心上。
不過說實話,故事傳說類的書比正經書要好看百倍,蕭琅相當喜歡,時常看到半夜三更不睡覺,要沉蕭催好幾遍才肯放下。這套雜記正是她最近沉迷的套書,撰者不詳。前幾卷講的是神鬼傳說,反複吹捧昆侖和東海這兩處神話傳說中的寶地,現在開始講述人間的奇異故事。
陰陽家作為最神秘的學派,自然避免不了被人編排野史閑話,甚至一直是人間故事發生的主場。但這套書中寫的好些故事其實是陰陽家真實可靠的曆史,鮮有外人知曉,不知為誰人所泄。
蕭琅看著書中寫的那些與無名子有關的故事感覺既奇怪又刺激,她不禁將無名子仙風道骨的老者模樣代入其中……嗯,這回更刺激了。
快樂的摸魚時間總是過得很快,等蕭琅意識到簡上的字看不清時天色已晚。她懶得起身去掌燈,於是放下書趴在小幾上小憩。
容宣來時,榻上人已經睡著了,剛巧酒君子有事要改日再約,他便沒有喚醒蕭琅,掌了燈坐在旁邊繼續讀那一卷雜記。
縱他學識淵博,也從未見過如此光怪陸離的野史傳說。
書中說陰陽家方士可以青春永駐,但他小時候見無名子時,無名子已是須發皆白的長者。書中又說陰陽方士皆擅仙術,這話實在不靠譜,世上哪有神仙,方士擅長的是觀星卜卦和道衍天機,所謂“仙術”不過是陣法並內力構成的幻象,方士用以自保而已。
書中還說,陰陽家術主每次隻收兩名弟子,一名弟子用來祭天,以求獲得神靈庇佑和永久侍神的特權,另一名會在老術主駕鶴後繼承術主之位,尋找新的繼承人和祭天人……
看到這裏,容宣“啪”地一聲將書卷扣在小幾上,十分憤慨,“胡言亂語,無恥放肆!”
“啊?怎麽了?!”睡夢中的蕭琅被這一聲驚得一哆嗦,爬起來迷迷糊糊地四下環顧。猛然瞧見麵前坐著一人,嚇得她差點滾下榻去,待看清是誰後才鬆了一口氣,皺著臉抱怨了一句“嚇死我了”。
見狀,容宣十分乖巧地蹭過去,摟住她的肩賠不是,順勢在她臉頰上親一口占點兒小便宜。
蕭琅懶得搭理他,伸手去摸那卷雜記。
“此類閑書敗壞學派名譽,流傳至今實屬不該,你少看為妙。”容宣將雜記收入袖中,說要嚴查市麵上的閑書。
不過是閑人說兩句閑話,何必如此較真,甚是小氣!
蕭琅感覺這人的腦子或許被蚌殼夾過,最近的想法多少有點離譜。但眼下她顧不得與之講理,“有這要緊功夫倒不如找些食物,餓得我頭昏眼花……”
“啊!差點忘了,快走!”
容宣猛然記起自己訂了一席飯食,趕緊帶她往“容與逍遙”去。
終日在相舍享用庖羋的手藝,偶爾吃點兒好的也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