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再談盟約
以現在的局勢看,東原和湯邑哪個更容易與燕趙起衝突一目了然,萬一戰事起,誰拖累誰更是毫無懸念。因此,商服自以為傲的位置優勢於東原而言無甚吸引力。
更何況,即便湯邑強勢如前,東原也不想挨這份罵。
在權越君隱晦的授意下,容宣開口幫商服說了幾句話,“湯邑畢竟正統,有天子坐鎮一天,燕趙便一天不敢輕舉妄動。即便兩國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強取湯邑道,有王子等義士當先,想必東原多有回旋餘地。”
“哼!東原雖是女主,卻恪守禮樂尊卑,唯天子馬首是瞻尚不及,是萬萬做不出令天子做馬前卒之事的。”平伊君本不想說話,但見容宣竟有讚同之意,那他一定要對著幹才得勁,“可不像有些人……”
權越君重重一咳打斷他的話,狠狠剜了一眼。平伊君當即喏喏收聲,活像個鵪鶉似的縮著。
容宣的話雖有理,但胥食其仍是提出了質疑,“既然如此,王子何不同燕趙結為盟友。燕趙之地自古便是王畿護衛之所,貴族同姓,豈非強於異姓東原?王子未免舍近求遠了。”
龍行亦是一臉遺憾的表情,“主要是東原離湯邑確實有一段距離,隔著河不說,河北還有一段六百餘裏的虢國長城,若是走南北大道可就繞遠了。如果雙方結盟,萬一燕趙造次,東原恐怕來不及勤王。這兩年王子也看見了,東原被西夷打壓成這幅鬼樣子,我們應付西夷都來不及,哪還有精力對付燕趙,湯邑和東原結盟實在不是上上之選。”
“是啊。”薑妲讚同地頻頻點頭,“寡人畢竟是個女人,力有不逮,幾位叔父和太師年歲漸長,相國又太過年輕,皆感力不從心,東原還需仰仗天子庇護,難堪大任。寡人同王子無不希望天命長久,東原亦想為天子效力,但眼下形勢,燕趙確實更具優勢。”
殿中幾人將這手輾轉迂回玩得爐火純青,有人反對便有人讚同,有人質疑便有人勸諫,但目的無非隻有一個。
商服握拳的雙手緊了又緊,心中五味雜陳。因怕旁人聽出他心中暗恨,默默措辭許久才敢再次開口。
“王與諸位有所不知,燕趙之地早已與湯邑離心離德。燕王和趙王乃是持有王室分封禦令的名正言順的諸侯王,可孰料,二王竟早存異心。趙太子欲與西夷結盟,西禦異族,東進中原,服之同門正為此事奔走。而燕王亦有與趙國結盟南下之意,隻是近來入冬,北方不甚安穩,因而耽擱了聯誼進度。若是燕趙、趙夷成盟,湯邑當即危矣……”
三國成盟,危的何止一個湯邑,還有被孤立在外的東原,正可謂背靠東海、三麵無援。
西夷、燕和趙,東原無論對上哪一家都存有至少六成以上的把握,可三家一旦連為一體,東原的勝算便僅僅聊勝於無,地理位置和天下局勢決定,東原要想在三家縫隙中生存下去,最終必有一場背水惡戰——魏吳遙遠且依仗西夷生存,劍南國藏於山林亂石之間進出艱難。至於湯邑,恨不得在城池上方罩個青銅殼子保著——這幾家無一能指望,隻求不添亂。
“既然如此,湯邑何不主動與燕趙結盟?兩國雖有異心,但畢竟是同姓至親,想來不會太過分。”容宣問道。“趁盟友未就,王子應當未雨綢繆才是。”
“這……”商服似有話要辯駁,然而欲言又止了半晌卻又什麽都沒有說。
盡管他再三表明燕趙與湯邑異夢,這幾人仍是翻來覆去“何不結盟燕趙”,他一時竟分不清這幾人到底是當真聽不進自己的話還是刻意為難。
“這些年因著犬戎的關係,燕趙之間鬧得很僵,隻要王子令其中一家表態,哪怕是虛與委蛇,結盟自生嫌隙,湯邑不必費多少心思,慢慢瓦解就是了。”
結盟就是用來打破的,無論成與不成,這其中都大有文章可做。更何況,“盟友”之所以能夠出現,無非利益相關,在這禮崩樂壞的世道,哪有長久的盟友,隻有永久的利益。
“上將軍言之有理……”商服雖表示讚同,卻又顧左右而言他,始終不肯直麵與燕趙結盟的問題。
待聊完無關緊要的閑話,在薑妲暗示下,眾人以“天色已晚”為由紛紛退去。剩薑妲與平伊君做東,邀商服往“容與逍遙”感受東原之風。薑妲本想令容宣同去,但容宣稱尚有要緊事務在身,婉言謝絕,遂不再勉強。
胥食其年歲日長,體力不支,薑妲特允他宮廷內外乘車而行,他又與龍行有事商議,兩人一並離去,而今隻有權越君與容宣在宮道上沉默寡言的走著。
這二人雖政見相左,卻也算不上深仇大恨,但也確實是無話可說,一則道不同不相為謀,二則年紀閱曆相差太大。因此,這條路於容宣而言著實漫長。
“相國。”路行近半時,權越君突然停下了腳步。
“小臣在。”容宣跟著停下來,雙手一揖,心裏屬實不太想搭理,“君侯有何指教?”
“老夫同你這般年紀時尚且桀驁,遠不如你聰慧識大體。”權越君雙手抄在袖中,神態平和地看著容宣,眼中帶著讚賞,像極了睿智祥和的長者。“這個年紀步步高升、穩坐相國之位,確實不能隻歸結於你的好運氣,亦或是投機取巧。”那幫蠢貨總是想當然。
“君侯謬讚。”
“老夫是否謬讚大家心裏清楚得很,東原幸有如此青年才俊。你年輕氣盛,難免浮躁,行事紕漏頗多,但好在秉性收斂,性情溫和,知曉進退,想必成就不止於今日,來日方長。”權越君說著似乎感覺自己的立場好像有所偏斜,於是話鋒一轉,接著說道,“老夫說這些並非是要同你和解,你我立場不同,注定不相為謀。”
“多謝君侯指教,小臣感激不盡。”
“王室腐朽,貴族亦是,此乃積垢。然在位謀政,相國不必手下留情,更不要妄想老夫留情。”
“小臣從未妄想。”容宣躬身一禮,“與君侯共事,實乃小臣之幸。”
權越君的話令他十分驚詫,他猜測過很多可能,卻從未料到,雙方的劍拔弩張竟僅僅是因為身份不同而已。
“新令是好事,倒也不必破釜沉舟。”
“東原在臣在。”
“記住你今天說的話。”權越君意味深長地看了容宣一眼,再無他話。
至宮門外,他又說,“若非政敵,你我或可成為忘年之交。”
“小臣喜不自勝。”
兩人遂分道揚鑣。
容宣站在原地,看著權越君的背影慢慢匯入人流,越發覺得自己看不透這位君侯。固執是有的,卻稱不上頑固,明知新令是利於東原的,卻又持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如此矛盾,隻是因為“東原第一貴族”的身份嗎?
這也許是好事。他在心裏歎了口氣。
薄暮冥冥,忽然小雪。
蕭琅坐在牖邊的矮榻上看書,榻下燎爐生得正旺。
容宣自外麵回來,手裏捧著一包棗,立於中庭與她隔牖相望。這冬日光景有些冷清,然雪過飛簷,小屋正暖,淑女伏案……一派和煦溫軟的畫麵,無一不是他向往已久的模樣。
蕭琅見到他來很是開心,跳下榻跑去拉他進屋,“你可真抗凍……”
屋內暖氣撲麵,容宣渾身上下頓時舒展開來。他在蕭琅對麵坐下,倚案愉悅地喟歎一口氣。
棗子很脆,蕭琅在袖上蹭了蹭,哢嚓一下,滿口清甜。
“湯邑可是來人了?”
“是王子服,倒也不全算湯邑人,他是以縱橫學派門徒的身份來的。”
“哦~”蕭琅一臉看穿的表情,“你回得這般早,想是未談攏罷?”
容宣稱是,他想同蕭琅講講經過,但又不知該從何說起。末了,一聲太息,“王子服報答薑妲恩情心切,卻仍同從前一般端著,始終不肯低下王族高傲的頭顱,於燕趙輕視,於東原又豈會俯首。反觀湯邑自上而下腐朽做派,東原何敢與之共事!”
蕭琅笑笑,不以為意,說商王室畢竟國祚數百年,開國即稱帝,天之驕子理應如此。
容宣略一思忖,倒也是那麽回事。自己若是商王子,一時半刻也是放不下故舊尊嚴的。“倘若是你,該如何抉擇?”
“我?”蕭琅想了想,“我若為商服,哪會等到今日,必定提早動作,將王室牢牢握於掌中。無論商帝亦或太子,若是德不配位,自然能者居之,我可見不得有人糟踐基業!你看,這有甚好抉擇的,王子服還是太過優柔寡斷,才會落得眼下這難堪的場麵,有家歸不得,卻又學不會低頭,白白浪費了大好才華。”
容宣聞言笑道,“年紀輕輕的野心不小,我看你啊不如退出陰陽家,做甚方士,去與諸侯逐鹿中原才好。若是有朝一日功成名就,我倒是不介意做你王夫。區區不才上得廳堂下得臥床,好用得很,可比你長兄賢惠多了!”
“少胡唚了!”
蕭琅隻覺得眼前這人笑得好看,連臉紅都忘記了,隻托腮盯著他,“我有件事想要托付於你,要不要聽?”
“你的事,該聽不該聽的我都得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