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新王季子桑
“必是十分真才敢告知於你。”
蕭琅不知該怎樣安慰他,隻能說些最平凡的話。
“陰陽家尋覓十又一載,找到了你的從子,秦儉。他當年遭東原軍強擄後為一墨者所救,在墨家隱姓埋名生活至今。前不久為燕蚺巨子認出,飛書蓬萊,夫子再三確認無誤才允我將信件予你。”
“好……真好……”
容宣顫著手死死地捏著紙張,捏出一道道細碎的皺褶,又被大滴大滴的淚水打濕,像蜿蜒曲折的溝壑。
“墨者兄弟對他很好,他早已認其為養父,如今拜入燕蚺巨子門下習武,夫子著我詢問你的意見。”
“我、我沒有意見。”容宣看著蕭琅,表情不知是哭是笑,“我沒有意見……他能活著……就很好了……”
“也好,墨家總部地處南疆,遠離中原,外人很難介入,他在墨家是最安全不過的。隻是你二人暫時無法得見,他已知曉你的存在,也許不久之後便會以嶄新的麵目出現在你麵前。待來年除夕,你便可問心無愧地告慰雙親。”
“我能不能……去拜謝一下那位墨者兄弟,他於我秦氏有大恩。”
“目前最好不要。你是東原相國,行蹤處處有人留意,你隨意動作反而會害了他與秦儉。你且再等等,我們會想到辦法的。”
蕭琅抱了抱容宣,反被對方緊緊摟住。
“謝謝你。”容宣哭道。
“啊,不必客氣。”蕭琅故作輕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為天子解憂是我等應該做的,分內之事、分內之事,大可不必如此感動!”
容宣一下被她逗笑了,回想起自己方才又哭又笑的頓時萬分尷尬,心道自己活了廿餘載從未這般醜過!
蕭琅見他心情好些了便要回去睡覺了。臨走時,她在門口停了停,回頭說,“說實話,你真心不是甚好人。”
容宣不置可否,反問她,“難道你是?”
“當然,”蕭琅微微一笑,關上了門,“不是。”
……
西夷王季舯薨逝的消息很快便傳得天下盡知,同時為萬民所知的還有另外一件事——
西夷新王季子桑於九州範圍內通緝先太子季無止。見而報者賞十金,見而緝者賞廿金,見而殺且提頭報者授官職。
立時,季無止的繪像貼滿了大街小巷,天下能人異士紛紛走上了通過緝拿季無止而發家拜爵的捷徑,鬧得一片轟轟烈烈。
蕭琅深覺此計甚妙。如今季子桑幫她辦了尋人這事,不費陰陽家一分一毫,真真妙極!
但當她看到牆上貼的繪像時不禁對季子桑產生了懷疑,容宣端詳半天發出了靈魂質問,“季無止當真長這般模樣來著?”
但季子桑的動作不止於此。
季舯薨逝不久,季子桑便罔顧人倫殺害親母喜為先王陪葬。隨後,他又欲認太後、便是先太子季無止的母親為親母,試圖將自己卑賤的過去徹底洗淨。怎奈太後死活不依,堅決不肯認他為子,於是不久之後,太後於寢宮中“病逝”,同為先王殉葬。
蕭琅對季子桑的這般行徑嘖嘖稱奇,懷疑是容宣教的,“這也是你教的?”
“真真汙蔑我!”容宣十分無辜,連忙反駁,“怎會是我教的!”
蕭琅撓了下後腦勺,恍然大悟,“噢!我忘了,是我教的來著,但我可沒教他殺人。”
“這便是……舉一反三嗎?”
隨著西夷太後莫名詭異的薨逝,不知從何時起,“季子桑毒殺先王”的傳言漸漸在各國之間廣為流傳。
說來也巧,季舯竟在啟耕大典當日,正與群臣議定今年大計時於王座之上暴斃而亡。由於事出突然,宮內來不及準備,因而他走得十分潦草,也因此不禁令人猜疑其真正死因究竟是哪般。
盡管“季子桑弑父奪位”一言於市井流傳許久,也許八成商民都選擇了相信,正在明裏暗裏咒罵季子桑禽獸不如,但他本人好似渾不在意,甚至廣邀諸侯前往西夷參加他的繼位典禮,此舉可謂史無前例。
薑妲自然也收到了邀請,但除夕以來的朝政亂得一團糟,大大小小的事務接二連三地朝她砸過來,她隻恨未有三頭六臂,哪還有心思去參加季子桑的典禮。那廝弑父殺母的事都能做出來,還有什麽是他不敢做的,想想便知不懷好意,東原可不能去趟這趟渾水。
她正為如何回絕西夷使臣犯愁,菁菁及時提醒她,那宮獄中不是還關押著一人嗎,上次季子桑便是為這人而來,這次不如趁機送回去。
將越姬送歸西夷?
薑妲思來想去,覺得越姬雖然在哪兒都無關緊要,隻是這個關頭送還西夷未免也太缺德了。季子桑本就忌諱鄢君之流,見到越姬那心裏還不得堵死。
但菁菁卻說,又不是隻將越姬還給他,自然還是要送些旁的珍奇異寶以作陪襯,端端正正地將人請回去。
薑妲尋思半晌依舊覺得不妥,便想召容宣和權越君進宮商量一二。
哪知菁菁再次提出異議。她勸薑妲莫要太相信權越君與容宣,這二人一個仗著輩分高不把後輩放在眼裏,一個翅膀硬了便想著隻手遮天,如今正為權勢鬥得你死我活,哪還有心思為東原作想。薑妲不如早些放手,慢慢收權,早日提拔心腹補缺,否則東原將來指不定要落在誰手裏。
薑妲聞之一笑,笑她心思複雜,將人心想得太奸詐。
菁菁一聽便有些不樂意,也不再勸她,隻貌似無意地說,如今宗室誰家不看權越君臉色,朝官誰人敢違逆相國吩咐,丞相常說司寇難做得很呢!
這話說得實在有些不中聽。東原是大王的東原,大王是薑妲,無論是人是物,薑妲的東西豈有為他人左右之理?
盡管薑妲麵上依舊笑菁菁胡言亂語,但菁菁的話她卻聽進了心裏,夜裏躺在床上亦不免思慮再三。她突然想起了古籍裏的那句話——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
西夷使臣離開東原時滿載而歸,他本以為這趟應是無功而返,誰曾想,雖未求得薑妲出席典禮,卻從東原撈了不少異寶回去交差,甚至還有個頗為稀罕的活物。對此,使臣好奇得很。但薑妲再三叮囑他不可擅自揭開遮布,否則活物受驚易死,若是死了無法交差可怪不得東原,使臣遂喏喏應下。
至於薑妲送的活物是什麽,除了她自己,恐怕再無人知曉。
權越君老來活潑,去找典客打聽送得到底是什麽,他從未見過那般大的籠子,莫不是深林猛獸之流。典客十分茫然,此事未經他手,便說也許相國了解一二。正說著,容宣也來尋典客問那活物是什麽猛獸,竟足有一人高,實屬罕見……三人頓時麵麵相覷。
權越君突然歎了口氣,在容宣與典客詫異的目光中搖頭離去,剩下二人不知所以,想不通是哪裏惹了這位君侯不高興。
回頭容宣同蕭琅說起這件事,蕭琅反問他,有哪種猛獸能夠這般乖巧安靜,不食人便罷了,還能在籠裏安安分分地待著。多半是從哪裏搞來的溫順動物,不知何故長得這般大,給她當做異獸送出去了。
容宣笑說,還不如將越姬送還季子桑,上次未曾如願,這次給他來個“喜上加喜”也好。
蕭琅被這話逗得大笑,直問他是不是隻有氣死季子桑才肯罷休,好端端的把個禍害送回去,恐怕那人要恨得半夜三更睡不著覺,提劍來殺薑妲。
二人談笑間硬是將真相猜中了,卻猶自不知。
時光一晃走至五月春末,季子桑既沒有問難東原也沒有向薑妲表示感謝,風平浪靜地一天天過著,他的所作所為和曾經名動宮禁的越姬漸漸被遺忘,隻有尋找季無止的執念還烙在各人的心裏。
立夏那日清晨,相舍門前有人送來一封信說是要給容宣,正好被外出回來的蕭琅撞見。蕭琅瞄了眼那盛放竹簡的木盒,立馬同信使說她將信帶給相國便可,不必再經旁人之手。
信使有些猶豫。他既不認得蕭琅,又有同行提前叮囑,這信需得容宣親自查收方可,故而他將木匣揣在懷裏不肯給出去。
“相國說不好幾時回,他若今日不回,你這信還能帶回去不成?”
“相國幾時回我便等到幾時給他,相國明日回我便在這裏等到明日!”
“你這也太實誠了。”
蕭琅不好繼續勉強,便說那盒子奇巧,她想拿來看看。然而不等信使答應,她趁人不注意先一步將盒子奪了過來溜之大吉,氣得信使追進門喊著要報官治她。
兩人一前一後撞上了姍姍來遲的家老,家老和信使是老相識,好說歹說才令信使相信這信給蕭琅和給容宣本人是一樣的。
信使隻當蕭琅是容宣身邊的小侍女,臨走時便想著再教訓兩句,“你這小淑女好生不講理,下回再這般我定要告官!”
蕭琅叉著腰,挺胸昂首十分囂張,“你去!你現在就去!”
“你你你……”
“哎呀,先生不可……”家老夾在中間十分為難,趕緊將信使推出門去,“哎呀,你快些走罷!”
蕭琅在背後朝信使招招手,“這次辛苦你送信啦,下次再給你賠罪。”
說罷,她將木匣塞入袖中,急匆匆地回了竹北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