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欲別
那匣子上刻有墨家的印章,雖是極不起眼,但誰也不敢說這種細節會不會被有心人注意到。蕭琅生怕容宣與墨家的往來為旁人所知,故將盒子搶走,先除了痕跡再說。
她近來從容宣的話裏話外感覺到薑妲已對他有所疏遠,有些大事也不再找他商議,雖不知起因為何但此絕非好事,此時蟄伏勢力自保其身方為上策。
蕭琅將匣上印章抹了去,又將竹簡上的印記也抹了去,忽見匣子機關巧妙甚是有趣便擺弄了一番,結果自己窩在屋裏玩耍了一整天,到處尋她不見的容宣還以為她出門瞎逛又被人拐了。
“聽說你搶人家信使的信匣了?”
“怎樣?報官抓我去呀!”蕭琅頭也不抬地回道,手裏依舊在擺弄那個小匣子。那小匣內部機關著實精妙,一撥一轉間竟能變換好些形態,甚至能變成一把防身用的小弩。她已不準備將這盒子還回去了,回頭賠燕蚺一隻藤鳥便是了。
隻是她或許忘了,那藤鳥正是墨家祖師做了送給陰陽家的小禮物,她這一來一回間白賺一個機關匣。
蕭琅朝隨意丟在榻上的兩卷竹簡努了努嘴,“那個是給你的。”
匣中原裝有兩封信,一為燕蚺手書,一為秦儉手書。趁容宣讀信時她偷偷瞄了兩眼,又瞄了瞄容宣,那人果然又感動起來,熱淚盈眶的。
她努力感同身受了一番,仍是絲毫體會不到任何可以令她感動落淚的地方,一時竟覺得無甚意思,卻又有些羨慕。可她說不出自己究竟在羨慕什麽,也許她羨慕的是容宣那肆意而又濃烈炙熱的感情。
蕭琅將自己抱成一團,歪著頭靜靜地看著容宣因那些簡單的文字而悲喜交加。她心裏突然感到一陣孤獨,因為她發現自己好像永遠無法融入這個鮮活的圈子。他們在圈裏歡欣鼓舞,他們在圈裏涕泗橫流,而她就像個於荒野飄蕩的遊魂,為生命的光亮所引誘,卻始終無法靠近,始終在旁觀他們的聚散離合。
我這般也挺好,沒有煩惱和憂愁,可以去做更大的事,讓所有人都為之驚訝。蕭琅如是安慰自己。
容宣將信一字一句地在心裏反反複複念了好多遍,仍覺不盡意,遂問蕭琅,“除了這些,還有別的沒有?”
蕭琅白了他一眼,“你還想看哪些?我給你現編。”
容宣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你寫著,蕭琅心悅容宣久矣,恨不能以身相許……啊!不要抓我頭發……”
“你還敢胡說嗎!”蕭琅拽著一簇發絲,威脅他要一根一根拔下來,讓他變成禿頭。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這還差不多。”
蕭琅從容宣手裏搶走木匣,允許他將信件帶走,但匣子得留下給她玩。
後來,容宣又將信讀了無數遍,終於有一天狠下心來,在夜裏尋了個無人時刻,將它悄悄丟進廚房的火堆裏燒了,親眼看著那些竹簡爆裂化灰。
今歲時短,很快便到了夏末秋初,又是流火時節。
蕭琅躺在院中的紅葉樹下乘涼,手邊放著一封信。她心不在焉地擺弄著機關匣,心裏砰砰跳得厲害,炎炎烈日下竟出了一身冷汗。
那信中所言之事實乃逆天而行,陰陽門下古往今來無人敢做,到這一代怎就如此膽大?若為上天所知,恐天誅地滅亦不能贖罪!
蕭琅倒不是不敢去做,這天下哪還有她不敢做的事。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早已是常態,數千年以來皆為這般走向,如今又何必強求改變。此舉若成功績自不必說,她擔心的是,萬一失敗,不止上天震怒,九州亦震蕩不安,萬民流離失所,後果非亂世諸侯混戰可比擬。至時,蓬萊為罪魁禍首當如何自處,又如何再執天下之牛耳,必定為世人所不齒!
她還當鄢君是陰陽家的心頭大患,今日才知他不過是陰陽家豢養的一道障眼法,目的便是為了遮蓋底下真正的圖謀。
怪道陰陽家一直對他放任自流,夫子也並不急迫,原來用處在這兒!
想明白這一點,蕭琅茅塞頓開。她這些年在無名子的授意下做的那些所謂“控製陰陽巫”的龐雜陣圖根本不是為了對付陰陽巫,那些耗時數十甚至數百載方能成型的計劃更不是為了抓捕鄢君,全然是用在此處!
蕭琅以為自己置身事外,隻是個聽從吩咐的執行者,卻不曾想她自出生起便卷入了這場“陰謀”,是“陰謀”當中最重要的一環,她付出的每一點努力幾乎都是為了這個“陰謀”所準備的。
此事若成,她便是無名英雄。此事若敗,她就是天下罪人!
但事已至此,無論成敗她都已經陷入太深,無法退後。況且,心中的信念與責任感也不允許她此刻收手。
陰陽家養我不是吃白飯的,萬民供奉我陰陽家更不是圖好看的!成則生,不成則死,我都聽夫子的!
蕭琅暗暗握拳,又覺得不夠激勵,於是大聲喊道“我聽夫子的”,如此方覺得心中有了幾分底氣。
“哈哈哈……無名先生說的哪句話令你如此激動?說來我也聽聽?”
容宣正巧來竹北院找蕭琅說話,剛走出竹林便瞧見她握拳大喊,一臉激昂欲戰的表情,頓時大笑出聲。
蕭琅不動聲色地將信藏入袖中,翹起二郎腿晃著腳,佯作輕快道,“夫子說你腦袋不好使,建議你做個禿頭,我覺得他說得對!”
“你又在胡唚了,無名先生怎可能說出這樣的話。”容宣在她旁邊坐下,讓她猜猜今天有哪些新聞。
“權越君同你和好了?”
“這可能嗎?”
“薑妲又想收你入後宮?”
“少胡唚,正經些。”
“你從相國的座位上被趕下來了?”
“你再這樣我不來了!”
容宣起身欲走。
“哎呀,回來回來。”蕭琅趕緊抓住他衣角將他扯回來坐下,“那是季子桑又出幺蛾子了?”
“嗯……差不多,雖是幺蛾子卻也不是他出的,你可還記得商服說過的話?”
聞言,蕭琅一下坐直了身體,“夷趙合縱成了?”
“正是!”
縱橫家兩派此番在趙國鬥了個不相上下,趙國不但與西夷結了盟,反手又與燕國結了盟,來了個左右逢源、縱橫俱備。其與西夷結盟為的是共同對抗西部異族,而與燕國結盟則是為了抵禦北方犬戎,兩個盟約都未曾提到湯邑和東原。
“話雖這樣說,誰知道私下裏會怎樣。”蕭琅不太相信這三家一心攘外,絲毫未想過欺辱東原。
“季子桑地位不穩,急於找個幫手幫他盯著西域部族,他好專心處理國內事務,等他地位穩妥之後,這聯盟能不能繼續下去還是兩說。燕趙聯盟要比夷趙堅定得多,去歲犬戎擾邊,燕趙北方三城損失慘重,懸而未決的犬戎始終是兩國的心頭大患,他們這次想共同發兵一舉除之。”容宣說著,心裏有些擔心,“縱橫弟子遊說各方並不隱蔽,三方盟約亦互相知曉,隻怕這三家心生詭計,至三家成盟時真真大事不妙了!”
“衛羽那邊如何?”蕭琅發現她好久沒有聽到衛羽的消息了。
容宣歎了口氣,“依舊毫無進展。”
衛羽在湯邑的所見所聞足夠他罵個十天十夜不重樣。商帝本人油鹽不進、一味享樂不說,他那些個族人也沒有一個感覺敏銳、願為商王朝鞠躬盡瘁的,朝臣凡與商帝意見不和與規勸進諫者或罷黜或流放,如今朝中已無一人敢多言,權當自己又聾又啞又傻。
“衛羽脾性尚佳,能令他忘記形象怒而罵之的還真有幾分本事。”蕭琅早已猜到衛羽遊說之行不會像他們想象的那般順利,隻是未曾想到會這樣不順,商王室之頹靡簡直令人大開眼界,使她又愛又恨。“商王朝已窮途,縱情聲色不過末日狂歡,時至今日憑誰都救不得了。看來憑潛移默化是不成了,你需得另想辦法。”
“隻是可惜了湯邑,多好的城邑,生生敗在兩代人手中。”
湯邑地處中州,外圍田野廣袤,交通要道輻射八方。往北與犬戎相隔燕趙兩國以及兩國修建的長城,往南俯視南部諸國,又有廣闊官道貫通南北。且此地極少水澇旱災之憂,可謂靈地,容宣眼饞久矣。
蕭琅倒覺得湯邑平平無奇,位置本就算不得上上乘。若那事成了,真正的風水寶地另有其處,那才是修建都邑王宮的好地方,至時天地靈氣一改道,湯邑衰落是必然的。
“何必饞它,我自會給你尋個更好的地兒來築城建宮,到時候請燕蚺巨子為你設計。”蕭琅思忖片刻,接著說,“不過錢得你出,我可是分文沒有的。”
“啊?”容宣實在哭笑不得,一時竟接不上她的話。
“對了,我有件事想同你說。”
蕭琅放下木匣,一臉鄭重地看著容宣。
她在容宣麵前一向無狀,極少這般嚴肅正經地說話,那眼神看得容宣不由得緊張起來,趕緊止住她的話頭,“打住!你先說是、是好事還是壞事。”
“是……”蕭琅尋思了半天,猶豫道,“應當是好事。”
容宣鬆了一口氣,“那你說罷。”
“再過些時日我便要離開東原了,去往東海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