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盡止於此
四月轉瞬即逝,清瘦雨水的痕跡仍附著於土壤與空氣,在日光的照拂下散發出秀氣而明朗的暮春氣息。
容宣穿廊而過,屋簷滴下的雨水一滴落在他的頭發上,一滴落在他的肩膀上,各自洇開一團淺淺的痕跡,透著一絲婉約涼意。
廊外殘雨紛紛,在地上撲開一個又一個小水窪。他負手駐足悵望,視線穿過雨簾與草木,不知望向何方。
沉皎與容恒一前一後跑進來,容恒將手中捏著的信盒遞給容宣。
沉皎說,方才自趙國傳來一個春意盎然的小道消息,林胡欲嫁一女與趙國,不料遭趙太子婉拒,誰知那名女子轉手嫁給了出氣多進氣少的趙王本人做夫人。
容恒卻覺得這個消息多少有些離譜。林胡與趙國一向水火不容,怎會嫁女至趙國,更何況趙王病得連話都說不了了,天天躺在暖榻上熬日子,指不定哪天人就沒了,如何娶得新妃?誰幫他點頭同意?誰又幫他娶進宮?難不成是趙太子?總之,這個消息八成是假的。
容宣笑他不學無術,不愛動腦子。正要給容恒好好分析分析時卻聽薑妲派人來傳他進宮議事,於是隻來得及叮囑一句“記得練字”便匆匆離去。
容恒日常後悔,那日為何要多嘴說一句沉皎的字寫得好看,白白把自己送進了坑裏!
外頭又飄起細雨,容宣進殿時也帶入一抔微弱雨氣。殿內隻薑妲一人在焦躁地走來走去,來回轉圈,衣袍在她腳邊攢成一疊。容宣隻當是她聽說趙王娶了個新夫人的消息,正為趙國和林胡的聯姻關係而感到擔憂。但他尋思這事既已成事實,好像也沒有什麽值得商議的,遂假裝不知,一字未提。
顯然,薑妲心裏想的並非是這件芝麻綠豆的小事,故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將容宣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
“烏孫公主為季子桑折磨而死,烏孫十八部已反,寡人欲遵守盟約承諾,發兵西夷!”
容宣暗吃一驚,一時竟猜不透薑妲到底在想什麽,思慮再三方回說,“大王,此時發兵恐怕不妥,今兩國相安無事,東原缺乏發兵的正當理由。且西夷軍隊主力依舊強勢,國內叛亂對其損耗較低,致使其仍有餘力對抗外敵,東原很難全勝。而那烏孫十八部畢竟是異域外族,與我中原九州之民非同宗同源,與異域聯盟向來為諸侯所不齒,東原正大光明地履行盟約恐遭天下人詬病。”
季子桑繼位一載,西夷國內雖發生了大大小小十一二次叛亂,其花樣不少,但對西夷主力軍的打擊並不大。雖然這仗也不是不能打,隻是現在為了烏孫十八部發兵攻打西夷並不劃算,再等些時日未嚐不可。
“為商天子雪恥複仇也可,阻止西夷不義之戰也可,討伐季子桑弑父殺母也可……趁現在西夷國內局勢未穩,無盡紅塵不肯聽命,寡人先擺他一道,萬不能等他地位穩固羽翼豐滿了再來欺辱寡人!”
“大王言之有理。但趙國與西夷亦有盟約,眼下林胡嫁女自保,犬戎水草豐盈,燕趙之地正是安穩無虞之時,此時出兵對我東原不利,若趙國履約……”
“不必多言,寡人自有決斷。”
薑妲抬手打斷他的話,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遞過去。容宣打開竹簡,看到上麵刻的第一個名字時心裏咯噔一下。
“寡人今日找你來另有一事,此事關乎寡人聲譽,亦關乎宗室聲譽,日後你需得謹守今日諸言……”
“聲譽”這種東西,好像總有人將它淩駕於生命之上,無論身份地位,無論高低貴賤,皆未能從它帶來的光環中逃脫。甚至連世外人都無一幸免,為著點滴讚許,執意枯守孤山。
蕭琅在海邊的巨石上獨坐一夜,看日升月落,聽驚濤拍岸,著東風拂麵。麵前的海域廣袤無垠、蔚藍遠闊,巨石之下沙礫嶙峋、風浪攢雪。海風毫不吝嗇地灌進她寬大的袖子裏,吹得衣擺烈烈紛飛,道冠上墜著的玉石在風中撞擊出叮鈴響動,她站在那裏甚至不如海中一朵隨意激起的浪花高。
巨石之後不遠處站著兩名陰陽家弟子,見蕭琅欲跳下巨石便趕緊上前去接。一人朝她拱手說道,“師叔,東海風大浪高,您體弱畏寒,不宜久居,術主請您回蓬萊去。”
“回蓬萊去?”蕭琅看了他一眼,又望向東海,“我若回了蓬萊,那東海之外誰人去得?你去嗎?還是夫子去?我知夫子疼我,隻是此事既已說好便斷無反悔之理,即便夫子後悔,我也不允許自己後悔。你二人回蓬萊複命去罷,隻同夫子說我一切順利,他隻需守好自己與蓬萊,其他不必擔心,我定能安然無恙,陰陽家的名聲亦不會在我手中葬送!”
那人又上前一步,言辭十分懇切,“師叔,我二人到伊邑接師叔前術主特意叮囑,著我二人務必看護好師叔,若是師叔願意前往東海便帶您來看看,看完回伊邑回蓬萊皆可,東海之外未必非得這一代方士來成就,再等一代人亦無不可。況且,師叔之事本就是陰陽家的過錯,術主怕師叔想不開,故遣學生帶師叔出來散散心。術主又說,若帝星當真為師叔一心所向,他願意成全師叔。”
“我一生所向什麽呢?看來夫子還是不夠了解我。”蕭琅低頭,鼻尖有些酸澀。“我不似師兄走過許多地方、見過許多人,也不像容宣曆遍大起大落、觸底反擊。我生來便在陰陽家,此生以蓬萊為己任,以蒼生為己命,一心所向即為萬民立君,護佑帝星、護佑入目一切,除此之外,別無他想。”
“師叔,術主料定您會這般說,他想告訴您的是,確實是陰陽家、也是他耽擱了您這一生,既然陰陽家已犯下大錯,便不能一錯再錯,帝星本就是師叔的歸宿,成全亦是應當,隻要師叔願意,術主時刻準備著。”
蕭琅愣忡片刻,抬手抹了把臉。她甩甩袖子倒背著手,故作輕鬆地說道,“你回去同夫子說,反正已是錯了,我大人有大量又不計較,與其迷途折返倒不如一錯到底。往後該做的由我來做,該終結的亦止步於此,這是我身為陰陽家承受萬人敬仰的代價。隻是下輩子可別再選我幹這一行了,我隻想找個有錢的君子混吃等死。”
“是。”
那人朝同伴擺了擺手,另一人轉身去車上取下個包裹遞給蕭琅,與她說,“師叔果然未負術主期望,術主猜到我二人勸不動師叔,故托我等將司南與小星盤交給師叔,可助師叔一臂之力。術主叮囑師叔切勿心急固執,寧可失敗,也要安然無恙地回去。”
“那是自然!不必叮囑我也會的,師叔惜命得很,我辦事你們放心!”
蕭琅打開包裹,裏麵放著一枚金色司南和一個刻度緊密的星盤,底下還壓著一張疊好的羊皮紙,抽出來一看竟是一張地圖。那圖上繪著自東海郡開始一路往東的地勢,一直到達目力難及的東海之外。整張圖上幾乎全部都是海洋,隻有一山孤零零地佇立在遠海中央。
她將星盤和司南放進隨身攜帶的小布囊中,將地圖塞進袖中,這便準備上路了,“行了,你二人回罷,替我問夫子安。”
“那帝星那邊……”要不要幫忙問好?
“不用管他,他被關在相舍裏好得很。”
“是。”
蕭琅站在海邊看著兩名弟子駕車遠去,車輪在沙上印出兩道深轍,一直延伸到難以望及的老林深處。她爬上巨石踮起腳,想看看他們最後去了哪裏,遠方卻是一眼望不到頭。
清晨的海濱濃霧彌漫,漸漸遮蔽了視線。
她又在巨石上坐下來,晃著腳尖,看著石下海浪前赴後繼地撞在石壁上粉身碎骨,綻開須臾一朵白花,再被後來者迅速淹沒。
她是後來者,亦是這朵花。
蕭琅忽然記起那年容宣上蓬萊,師兄和她玩躲貓貓,她躲在門後聽見夫子與孔芳先生閑聊。
無名子說,我有弟子四人。兩者相悅,兩者相殺。
孔芳問他,相殺者何如?
無名子答曰,兩者相成全,兩者相消亡,相消亡者相成全。
孔芳捋須,若有所思。
無名子哈哈大笑,撫著容宣的發髻說,這是個好孩子,配得上我家乖乖。
孔芳卻看著容宣長長太息,隻是可惜……未有終時……
蕭琅記住了他們的話,卻因太年幼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她回頭看到了跑過來的疆德子,卻是沒有捉她,而是摸著她的頭說,別害怕,師兄永遠都在。
時至今日,她終於聽明白了,到底哪般可惜、哪般相殺,又是何以消亡、何以成全。
她又抬手抹了把臉,自言自語道,“我可真是聰明,打小便知道這麽多秘密……”
天際新日上浮,自海天交接處探首,刺破稠穊晨霧,在海上投下粼粼光影。
蕭琅迎著晨曦劃破手心,將血滴在巨石的縫隙裏。血流入石麵細紋,將石上陣法刻痕染得殷紅,一直流入收尾處深塹的“歸”字,在字裏慢慢幹涸,留下枯槁的痕跡。此處陣法標記上應星象,無論她迷失在何處都能找到回來的路。她蹲在石下,趁血未幹時寫了一封書信,血漬在粗糙的紙麵上暈開,像極了容宣送給她的那朵桃花。
信中寥寥字幾行,托信鳥遙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