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懷才不遇
薑妲終歸是沒有采納容宣的意見,因為國巫為她一連卜出兩個“吉”,這給了她極大的信心,於是在立夏那一天,東原打著“雪恥”的旗號毅然發兵西夷。至於雪的是誰家之恥,一時無人說得清。
帶兵出征的乃是國尉鄒平,鍾離邯自然也得跟著去,甚至沒有來得及回一趟伊邑,隻寫了兩封信寄了回來,一封給容宣,一封給他的未婚妻。他在信中叮囑未婚妻一定要好好過活,等他打完仗就回來成親,若是一年未歸就別等他了,再尋戶好人家嫁了。亦叮囑容宣顧及自身安全,勿鋒芒畢露,如果還有空閑的話便幫他照看一下未婚妻,若是一年未歸就再幫她另尋一戶好人家嫁了。
這信後半段看得容宣一臉疑惑,心想這人八成腦殼有病。
容恒在一邊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他實不該說這話,上戰場前信誓旦旦的人最後……”
見容宣看他的眼神有點涼,話到嘴邊趕緊拐了個彎,“最後回來得都比其他人早一些,嘿嘿~相國寫回信嗎,我下午幫您寄出去?”
“這回信寫不得,”容宣將簡牘並檢一同扔進燎爐裏燒了,“也好,各人自求多福。”
“啊?”容恒撓撓頭,不是很理解,“相國是怕家書影響鍾離兄弟心中奮勇殺敵的信念嗎?還是怕國尉知道了會不高興?國尉不是保持中立嗎,應當不會拿這事為難您與鍾離兄弟罷?”
說著,他忽然像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有些緊張地低聲問道,“國尉該不會是投靠宗室了罷?”
容宣迷惑地看了他一眼,突然覺得蕭琅看人的眼光好像也不怎麽好。“國尉軍有七成兵士為貴族出身,他身為朝官怎敢站隊。若是站貴族,於薑妲而言便有蓄軍謀反之嫌。若是站我,其麾下兵士定然不依。無論他選擇依靠哪一方,國尉軍都將蕩然無存,如此倒不如做個孤臣,保全自身,亦保全東原最強盛的一支兵力。”
“噢噢,原來如此!”容恒恍然大悟。
“你現在想明白為甚回信寫不得了嗎?”
容恒表情一僵,尷尬地撓了撓頭,“呃……沒有。”
“你沒有發現檢的不尋常之處嗎?”
“沒、沒有。”
容宣無奈地揮揮手,“寫字去罷。”
容恒退下以後第一時間跑去找沉皎,問他那枚檢到底有哪般不同尋常。
“那檢其中一端的菅草繩結上有兩重漆封的痕跡,說明曾有人打開過,後來又重新封緘,最後才到了相國手中。”
容恒因此有些生氣,“檢上的地址寫得明明白白,其人怎敢偷窺寄給相國的信!”
“這便是問題所在。”
沉皎雖然明白問題出在哪裏,卻想不明白這其中的彎彎繞繞,隻能大致說與容恒隨意聽。顯然,對方比他更不明白,最後兩人還是相攜寫字去了。
是夜,風塵仆仆的明義再次登門“蹭飯”,看他疲憊淩亂的模樣像是出了趟遠門,而事實是他確實出了趟遠門,往越邑走了一遭。
容宣罵他實在大膽,一意孤行竟連命都不顧了,怎地不去想想妻兒安危。明義十分得意地笑說,他家良人支持他做任何事情,隻要是他想做的便可。
“滾出去!”
容宣最見不得別人在他麵前秀恩愛,黏黏糊糊地惡心死人了!
“你最近戾氣很重啊,是與那位淑女處得不順還是怎麽著?”明義剛回伊邑便聽說容宣心裏有人了,他尋思了半天也沒能尋思出來究竟是誰入了此人法眼。“人家龍非都有兒子了,你何時與人家成婚?”
容宣沒好氣地斜睨著他,“你是媒嗎管這麽寬?”
“嗨呀!”明義一拍大腿,“咱們這麽多年的交情,都希望你能有一個好歸宿嘛!鍾離兄弟那是沒得機會成婚,你呢,你是準備七老八十無人侍奉的時候來我們幾家挨家挨戶地蹭飯蹭回本兒嗎?”
盡管容宣明白明義的這些話不過是當個玩笑說的,但越說他心裏越委屈,甚至生出一種被辜負的淒涼感。他怕自己會越想越難受,隻好不耐煩地催明義快些結束晚食,少插科打諢,他倆還有的是正事要說。
明義讓他猜一猜在越邑下轄的豐縣有何發現,容宣隨口說了句“豐縣山多地少,人卻是不少,也不知都從事甚營生”。說著,他好像有些明白了,看向明義的眼神中帶著幾分驚詫,對方則是肯定地點了點頭。
“當真?”容宣追問了一句。私心而論他並不相信,但又覺得理所應當。
“我親眼所見!”明義自袖中摸出一塊小石子放在案上,推到容宣麵前。
那石子表麵棱角參差,顏色赤金糅雜,容宣拿在手中打量了一番,不禁有些感歎,“其竟如此大膽!”
“那裏逃出一人,出逃時順手撿了幾塊成色差的準備脫手賣出去換錢買藥,結果被人發現是黑金礦石。我從他身上順了一塊,夜裏跟著抓他回去的監工上了山。”明義伸手比個四根手指,低聲道,“少說也得有這個年數了。”
薑妲繼位至今也不過勉強四載。
“越邑乃是權越君的封地,有黑金礦他不可能不知,更不可能有人能夠在他眼皮子底下隨意開采。”容宣將黑金礦石收起來,問明義此事可曾向薑妲匯報過沒有。
明義嘬了一大口肉湯,將整塊烤餅食盡方回了個“未”,回得一臉輕鬆,毫無畏懼。
容宣見他這般忽然失笑,笑他囂張,“擅自開采黑金礦”這般大事竟也敢瞞著薑妲,“此事你越過大王先同我說了,若被人知曉,你我都得扣上個隱瞞不報和僭越的罪名,你一向謹小慎微,如今怎地跟變了個人似的?”
“你莫同我說這些,若有一日權越君取而代之,我倒是喜聞樂見。”
容宣心裏一動,笑著回說,“以東原貴族秉性勢力來看,你心之所想恐怕很難成功,也許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亦未可知。”
明義抬頭看了他一眼,複緘默低頭,手中木箸一下一下地戳著炙肉,在肉塊上戳出一個一個小窟窿。他忽悠悠說道,“縱使九州一統亦無妨,做個庶民無甚不好,哪怕明日你容宣起兵奪位我亦無攔阻勸誡之心……”
“停!”容宣趕緊打斷他的狂言妄語,“這種話你竟也敢說,仗著我這兒有先生坐鎮無人膽敢窺聽真真是越來越放縱了!謀逆之舉豈敢隨意說出口,你不惜命可別連帶著我,我惜命得很!大王與宗室之間的事到底與咱們無關。”
“容宣!我覺得你變了!”
“你這話又從何說起?東原本就是大王的東原,一切自有大王決斷,你我二人是為人臣,豈有置喙之理。”
明義突然摔下木箸,一臉煩躁的模樣。
“你變得越來越像那些碌碌彘犬之徒!你少年時狂妄敢言的血性去哪兒了?依我看你也辭官隱退算了,回萬儒總院教書去罷!這伊邑待得實在無甚意思!”
他抬腳欲踹盛湯的小鼎,然一想此處是相舍而非自家,又默默地將腳收了回來。
“我來此地本為皇考未竟之誌,豈料官場如此汙穢!昔於簾窺壁聽下殫精竭慮,今又承負冤罪汙名。拜塵之人者眾,屍位素餐者繁,碧血丹心反遭踐踏!縱高居廟堂,然摯友皆作葭莩之親,稍有不慎即招猜忌,行同犬彘之人卻大嚼五穀牲珍,此絕非誌士能容之事!”
明義情緒十分激動,其聲之高惹來門外沉皎詢問,容宣隨意找了個借口打發他去睡覺。
“難道你甘心看著我等一腔心血付諸東流不成?自越邑壇主之事始,我已大失所望。你是她最為親近之臣,不可能沒有發現,她從未想過令東原於列侯當中脫穎而出,談甚西出北上,談甚逐鹿中原,自始至終隻是她籠絡人心的借口罷了,她一心為的隻有生殺予奪的快感而已!”
眼看這人言辭越發激動,容宣深知此刻安撫順從方為上計,同他講理隻怕會火上澆油,吵嚷得左鄰右舍無人不知。遂緊跟其後附和了幾句,對方的情緒果然肉眼可見地穩定了好些。
歸根結底,明義需要的也不過是能有個可靠之人聽他暢舒胸臆,發泄心中鬱結罷了。可縱觀伊邑,也隻有共事多年的容宣能聽一聽。幸好還有容宣願聽他發瘋,否則他真要憋死了!
“昔日太女門客千人,你我備嚐辛苦、飽經世變行至今日,未有行差踏錯之舉,所圖不過一用武之地,而今瓦釜雷鳴、黃鍾毀棄,實非你我之過也。我輩自當敢言直諫,然宦海沉浮應審時度勢,豈容你胡言亂語!今以自保為上,再圖其他。”
容宣親昵地捶了明義胸口一下,對方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卻依舊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之意。盡管明義心裏仍是不讚同,但又說不出不讚同的理由。眼下二人皆深陷泥沼,確實應當以保全自身為先,贏得薑妲信任看重,如此方可峰回路轉。
“前些時候我進宮一趟得了一份名單,轉機全然在此,卻不啻劍走偏鋒。”
容宣自案旁半人高的簡牘堆中抽出一卷,並沒有遞給明義,而是隨手放在了案上。
明義盯著那卷簡牘直勾勾地看了許久,喃喃道,“齊要……好毒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