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閉坊
平伊君當夜未能敲開權越君家的大門,次日亦未能敲開薑妲的宮門。他似乎已經察覺到將會發生什麽,孤身一人在宮門口站了許久,既沒有再堅持求見薑妲,也沒有回去東坊。一直站到太陽高高升起,他深揖一禮,抱著象笏拖著腳步離去。
查檢當日,宗室怒發衝冠。查檢第二日,宗室惶恐不安。
平伊君無功而返後,剩下的幾位君侯又接連求見薑妲告狀喊冤,然而皆於宮門前不得入。無論他們口中之事有多緊要,薑妲一概隻取文書不放人,逼得三人無法,欲哭宮門。然而他們在心裏一琢磨,宮門實在哭不得,這街上人來人往的,他們一哭定然會為人知曉東坊被查檢一事。流言傳播的速度威力他們將將見識過,至時,宗室的臉麵將蕩然無存!
於是,思來想去,君侯們最終悻悻而歸,開始輪番上陣求見權越君。
但權越君府邸猶如無人之境,內外皆無人應答,仿佛昨夜開門隻是個幻覺。
至東坊遭受違禁查檢的第三日,東坊坊門徹底關閉,凡君侯、宗室子弟、宗室婦及家仆隨從一概不得出入,坊內外守衛十二時辰巡視,邁出坊門半步即與謀逆同罪。
這一連串變故使得宗室根本來不及一一做出反應,他們想不明白究竟是何緣由,又或許是想明白了卻不敢承認。
流言一旦成為現實便不再是流言,宗室終於如願以償,伊邑城中喧鬧許久的流言徹底銷聲匿跡。
國人得知東坊被關閉後不約而同的認為是因為宗室私藏公子意圖謀反一事最終被證實,否則薑妲不會貿然將族內長輩兄弟都軟禁起來。宗室食君之祿卻不為忠君之事,名聲亦不佳,活該被軟禁清算!
既然真相已蓋棺定論,於國人而言其再無被討論的必要,取而代之的則是對此事是否會徹底擊潰宗室以及相國何時授爵的猜測。
眾人以為,宗室各家要麽有地無權,要麽有權無地,也隻有權越君能頂事,單看他日後能否繼續與容宣分庭抗禮便可一目了然。可如今這般情形他還是閉門不出,想來應是希望渺茫。
至於相國容宣,他自始至終都是國人閑來無事常用的談資之一,其經曆一向為人津津樂道,曲折離奇卻又充滿必然,不禁令人欽佩又羨慕。茶餘飯後談起他時幾乎無人不對其讚揚有加,時人樂得吹捧他,無論是他的琴技、為人亦或是政見,各有各的好,無一不好,堪稱完美。
想他一十三歲至伊邑謀生,自酒肆“容與逍遙”不入流的小琴師到宮廷琴師,再到太女府少庶子、太女右傅、丞相、相國……至今不過短短一十二載,便從一個平平無奇的儒家弟子爬到了萬人之上權勢滔天的位置,擁有了旁人或許努力一輩子都難以擁有的權勢與地位。二十多歲的年紀已是聞名天下的國之重臣,如今又要授爵,這是何等的本事與運氣,堪稱九州第一相!
作為第一相身邊最最最親近的第一隨從,容恒十分驕傲,但他仍有一點想反駁。雖然國人吹捧的是事實不假,但容宣並不完美,他們定是沒有見過他家相國玩劣的一麵,比如總是敲他腦殼。更重要的是先生不在家,而且總是不在家,若是先生能早些回來以後再也不走了才好,陪在先生身邊的相國才是最完美的!
容恒亦未曾想到自己竟與伊邑國人想到一起去了。伊邑城外與其他郡縣也許對容宣了解不深,以為他早已成婚,但對於朝夕相處的伊邑國人而言,容宣最大的缺陷便是年大未婚。盡管他仍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但在媒與長輩眼中他早已過了適婚年齡,剩下的半輩子很難再找到合適的淑女相匹配。
可憐風華正茂的相國宣,白長了一張秀氣雅致的好臉,卻是被繁忙的國事政務給生生耽擱了好年紀,實在是可憐得緊哪!
他可憐什麽可憐!
容恒在心裏唾棄。他家相國哪是被政務耽擱的,那是他心裏揣著個人!長得好看是不假,卻是一點兒都沒白長,早就被人占下了,真正可憐的是剛剛失去了好兄弟的容恒好嗎!
沉皎個見色忘義的小崽子!舞湘憑什麽隻帶他一個人玩!以後再也不是兄弟了!絕交!
容恒越想越氣,氣得口中小食都無甚滋味。他憤憤地回了相舍,沒有去喊那不知被舞湘帶去了哪裏的沉皎。
容宣見他一個人回來頗為驚奇,十分關心地問他可是與沉皎吵架了不是。容恒翻著白眼,沒好氣地說他哪有機會與沉皎吵架,人家一出門便被舞湘拉走了,他都見不著人。
“也許是有要緊事。”容宣扔了兩個果子給他,讓他莫氣了,大不了下回出門隻帶他不帶沉皎。
“他倆有個甚的要緊事,都好幾回了!”容恒憤憤不平地敲了敲案麵,“舞湘每次都不帶我一起玩,每次來相舍隻會偷偷摸摸地去找沉皎說話,有什麽話是我不能聽的嗎!上次在酒肆的時候她還單獨塞給了沉皎一包小食,都沒有我的份兒!”
“隻給了沉皎?無你一份?”
“可不是!過分!”
容宣突然哈哈笑起來,多塞給容恒兩個果子,勸容恒消消氣,以後莫再摻和進沉皎與舞湘之間,隻管跟著他便是,他走到哪兒便將容恒帶到哪兒。
容恒感動不已,打心眼兒裏願意承認他家相國是天底下最完美之人,“今兒我又聽國人誇您了,誇您賢良正直,授爵乃是天經地義、名副其實。他們希望大王給您的采邑可以偏東南一些,那裏的郡邑個個繁榮。我覺得若是大王肯在東海郡尋一小塊地封給您便再好不過了,那裏離儒院近,離先生也近……”
容宣啞然失笑,抬手敲了他腦殼一下,“哪有你想要哪裏便封哪裏的道理,況且……”
他忽而停筆,歎了口氣,“況且,授爵又算不得好事。”
“這還不算好事?”容恒不明白這人是如何想的,若成為貴族都算不得好事,那便隻有取代薑妲成為一國之君才算好事了。
“你最近定是未曾認真讀書!”容宣懶得同他解釋,直接找了個理由打發他,“看書去,等會兒考你!”
相國有時候還是不夠完美。
容恒撇著嘴,拿著兩卷典籍怏怏地去了隔間。
談及授爵一事,容宣的心情不免有些複雜。
他非宗室出身,故與宗室子弟所獲封地不同。其人雖無議政之權,但可於封地內擁有府邸以調配土地庶人,而他按律不會被授予如同宗室一般真正的封地,隻是給他一個以該地命名的封號以彰示其俸與該地賦稅等同。於他而言,這雖是好事,權力無旁落之憂,但東原講求的乃是軍功授爵,他從未去過戰場,如何能有軍功換取爵位,貿然受封必定會引發各方猜疑。況且,薑妲言辭雖隱晦,但他還是聽出了其中的門道——其竟想越過低階爵位,直接封他為一邑之君,食一邑之俸。
容宣承認,他心裏是有些害怕了。他沒有軍功,亦未曾有過舉國之功,卻要拿走不應當屬於他的東西,這定會引來無窮無盡的麻煩。也許在他剛來東原時的那個年紀看待今日授爵一事,他會囂張地以為這是莫大的榮耀,他憑本事爬到了權力的巔峰。但這麽多年過去了,他早已不是最初那個急功近利的少年,他學會了徐徐圖之,明白了放長線釣大魚才是正理。薑妲有意封他為君侯的行為在他看來透著七分不懷好意與三分莫名其妙的拉攏之意,也許是想讓他登高跌重,亦或許是想為某人某事豎個顯眼的靶子,總歸於他十分不利。
其心思果真是詭譎難測,難不成這是為君者之通病?
容宣歎了口氣,再無心情書寫,遂擱下筆招呼容恒去後園,說是要教他彈琴怡情。
彈琴?
不了,我還是看書罷!
“我這書未曾讀熟,字寫得也不好,我準備再練一會兒,相國您自己去罷。”容恒斷然拒絕,他自覺己身文藝修養尚未到達此等地步,實在是欣賞不來,更想不通有甚可怡情的,他寧肯選擇兩壺好酒大醉不休。
難得容恒竟如此之上進,容宣心中大感欣慰,遂不再勉強,“也好,那你仔細著眼睛。我亦去酒肆授課去,你好好看家,勿與田叔添麻煩……”
“相國等等,這字明日再練也不遲!”容恒咻地站起來,口是心非地跟了上去,“哪回不是我自己看家……您馬上便是食封地之俸的有錢人了,作甚還去賺這點小錢。”
“不賺錢你哪來的果子與小食,哪來的新衣裳穿!”容宣敲了一下容恒的腦殼,“這一大家子喝西北風過活嗎?”
容恒當真不信容宣堂堂東原相國會窮到這般地步,竟需要靠賣藝教琴來養活一家人。況且相舍十多口人,指望他收的那一星半點微薄可憐的束脩,彈斷手也未必能賺來一天的夥食費。
他在心裏翻了個白眼,“想出去散散心就實話實說唄,說甚要去賺錢!”
不出意料地他又挨了一下,“我樂意一邊賣藝一邊散心,再說扣你口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