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得償所願
容宣始終沒有正麵回答容恒最後一個問題,他可恥地逃避了。他不知自己該如何作答,因為原因太過於複雜,複雜到世間任何詞匯都難以形容,即便寫成一篇文章也隻能堪堪勾勒出皮毛。
他自己都沒有想明白為何會早早地、急不可耐地告訴蕭琅,是對她最直白的引誘和挽留,還是不知緣故的輕狂。也許是想換取一份等價的溫暖與愛意,也許隻是想讓這世間最起碼有一個人了解這個無法宣之於口的故事。
“君侯,您為何不說話?”
容恒回頭看著容宣,影影綽綽的日暉下,他看到容宣莫名紅了眼角。
“阿恒,你覺得我是個好人嗎?”
容宣的聲音明明是從身側的案後傳來的,傳入容恒耳中卻像是遠在千裏之外。
“當然!”容恒毫不猶豫地點頭。
“我好在哪裏?”
“嗯……您悉心栽培阿恒,還幫著大王治理東原,幫她穩固地位和權力,即便權越君拿權力誘惑您都堅定不移……反正您肯定是好人!”單憑第一條,容宣就永遠是容恒心裏的好人。
容宣驀然笑出了聲,連蕭琅都說他並非好人,卻還有一個容恒毫無顧忌地相信他。他記得自己也曾像容恒一般天真過,隻不過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他都已經忘記了當時的模樣,但還記得肆意善良的痛快。假如秦國仍在,也許他不會認識蕭琅,卻會如容恒想象的一般一直“好”下去。
“阿恒,以後你還是少出些門罷,莫被人騙了去。”容宣起身想敲一下容恒的腦殼,但抬起手來卻變成了揉搓,在容恒的頭上重重地揉了一把。
“君侯!”容恒站起身來,喚住將要離開的容宣,“您為何……”為何明知不可為卻偏要為之?
容宣不知他想問什麽,卻是十分囂張地回了一句話,“我樂意!”
容恒欲言又止,然而那人已經走遠。他複坐回台階,盯著燈台發了會兒呆,決定去找沉皎道歉。
容恒將將離開容宣便回來了,躡手躡腳地進了屋坐回原處,像是怕驚動什麽似的。他從案底的格子裏抽出卷成細細一卷的絹帛在案上展開。
絹上人像已然成型,袍服縹緲,青絲化霧,正執一劍一拂塵立於雲端,身側風起雲落鶴鳴九皋。他仔細端詳著人物的麵容,第無數次起筆又第無數次放棄。蕭琅的眼睛在他心裏有著無比深刻清晰的印象,他卻無論如何都畫不出來。
容宣在心中太息,將絹帛仔細卷起藏回格中,再度翻開案上的文書。盡管這並不能讓他感到快樂,卻能令他暫時忘記故人。
收到無名子遲遲回信的那天傍晚,伊邑下了一場瓢潑秋雨,樹上的紅豆落了一地,混合著枝葉淹在水窪裏,等著被人掃走扔進垃圾堆裏慢慢腐爛。
容宣坐在廊下的台階上看著大雨傾盆,手裏捧著印著陰陽家漆封的木盒不敢拆開,卻聽牆外坊間有人傳聞權越君兵敗。
太快了些。
他喃喃自語了一句。
秋雨已至,塵埃落定。
“君侯您聽見了嗎,權越君兵敗被俘,還有公子要,馬上就要被押回伊邑了。”容恒鑽進廊下擰著袖子上的雨水,他無比慶幸容宣沒有追隨權越君而去。“我覺得這是必然結果,不知權越君為何一意孤行,好生在伊邑待著做他的第一權貴不好嗎……”
明知不可為卻偏生為之,權越君這一腔孤勇與容宣何其相似!
“君侯拿的甚?”容恒好奇地湊過去瞅了一眼,看到盒上漆封的太極印忍不住“哇”一聲,“給您的還是給先生的?”
“無名先生的。”容宣看了他一眼,繼續抱著盒子發呆。
“等了大半個月可算等到了……”容恒嘀咕著進屋換了件衣裳,出來見容宣還抱著那盒子,“您是不是不敢打開?”
容宣瞪了他一眼,將盒子塞給他,“那你來。”
“行!我幫您看看寫了甚。”容恒趕緊接住木盒,眼神往容宣身上瞟著,試探道,“那我當真打開啦?”
容宣煩躁地朝他揮揮手,“開開開……隨便你。”
容恒得令,跑去屋裏小心翼翼地刮開漆封,掀開一條縫瞄了一眼。盒內躺著一枚用玄素絹布包著的竹簡,僅掌長、一指寬。竹簡旁放著一枚形狀奇怪的玉佩,色如截脂、細膩溫潤,頂端有一貫穿上下的細孔。其樣式極其罕見,形狀難以描述,有些像扭曲的水滴。容恒不敢動它,於是原模原樣地拿給了容宣。
容宣將玉拿在手裏細細打量著,這玉泛著油脂光澤,精華內斂,一看便知是質量頂級的羊脂白玉。但這形狀他好像在哪兒見過,但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這是無名先生送給我的?”他問容恒。
“亦或許……是給先生的?”容恒不確定地撓了下頭,“無名先生應當知曉先生不在相舍,為甚要送塊頂級玉石來?要不您先看看信?”
容宣一噎,扭過頭去,“我不看,你給我念聽。”
“您倒也不必如此緊張……”容恒自信地從絹帛中抽出竹簡,結果發現一個字都不認識,盡管上麵隻有一個字。
“不學無術!”
容宣心跳得很厲害,他強自鎮定地剜了容恒一眼,好似這般便可以將他心裏的恐慌和焦慮轉移掉。他將竹簡奪過來,深吸一口氣赴死似的快速瞅了一眼,緊接著又瞅了一眼,末了有些難以置信地盯著簡上那個字,半晌沒有說話。
容恒緊盯著容宣臉上的表情,試圖從中窺視一鱗半爪,然對方過於平靜,看不出絲毫端倪。如此,他也跟著莫名緊張起來。
“阿恒,等會兒我畫張新圖你拿給師駟,那塊墨玉除了玉簪隻打一枚玉佩即可,剩下的料子我送他了。”容宣沉默許久忽然說道。
這話說得極其敗家,兩支簪並一塊玉佩頂多能用一半有餘的玉料,剩下那半截師駟還能再轉手賣個大好的價錢。容恒真真覺得這人錢多燒手,不愧是師駟稱讚不已的“財神”。
“看我作甚,還不快去!”
容宣抬手推了他一下,許是想表現得嚴肅些,但嘴角根本壓不住,忍了又忍還是沒能忍住,露著一行白牙笑了起來。
容恒極少見容宣笑得如此放肆,他也忍不住跟著笑起來,“可是無名先生答應您了不是?”
容宣笑罵他話多,明明笑成了一朵花卻還要故作嚴厲地喝他退下。容恒不理他,抱著木盒原地轉了個圈,興高采烈地跑了。
心願既已達成,容宣壓抑許久的心情驟然明朗起來,眉眼間盡是得意張揚,見者皆知他好事將近,無不恭之賀之。
龍非與明義作為容宣最好的朋友自然也跟著高興了很久,但龍非仍有些擔心,得知蕭琅全然不知情後他更擔心了,卻又不敢說出來掃容宣與大家的興致,便私下裏隻同容恒說了。
“眼下人人都當真,我看君侯亦是沉迷其中當真了,若是有一天先生回來了怎麽辦?”
“少上造是擔心先生不願配合?”容恒想了想,依蕭琅的性格應該不會拒絕配合容宣表演,對方一向不太在意男女大防之類的規矩。
“不是!我是說、我的意思是先生會不會挑破這層紙……嗐!我不知道該怎麽說!”龍非心焦地抓著頭發,此時深恨自己讀書少,話到嘴邊都說不明白。
容恒好像有些懂了,“少上造可是怕先生過於冷靜自持,將君侯從伉儷情深的美夢裏叫醒是也不是?”
龍非一拍巴掌,“對!就是這個意思!”
容恒歎了口氣,他是真心替容宣高興,也是真的擔心,“君侯撒了一個彌天大謊,事後卻發現事態確實緊急,成婚是他自救的唯一法子。您也知道,君侯不願在婚書上寫別的姓名,也不能任由流言發展下去,由此不得已而為之。”
龍非叉著腰焦躁地踱著步,暗恨他家公子怎麽就認識了這麽個人攤上了這麽件事!
“無名先生知曉否?會不會降罪君侯?”他又問道。
“無名先生準了,不然君侯哪能如此囂張地到處宣揚!”
“準、準了?”龍非十分驚愕,“他怎麽可能準了?”
“嗐!誰能猜得透呢!”
說句難聽的,容恒打心眼兒裏覺著陰陽家麻煩又事兒多,忌諱規矩無比繁瑣,生生將人拘得不像個人。他忍不住跟龍非抱怨起沉皎與蕭琅私下裏各種遮遮掩掩、言辭模糊的戲碼,如此使得容宣無比被動,想不到陰陽家到底在做什麽,更不知道蕭琅情況如何,隻能待在伊邑盲猜,幫不上忙還要被嘲諷,完全是一段極不公正的感情。
龍非剛想附和他說“誰說不是呢”,卻聽見容宣在高聲喊他,他趕緊應了一聲。轉頭又拍著容恒的肩膀囑咐說,“你雖是君侯身邊的仆從,但也跟著他讀了些書,君侯對你十分上心,想來他並非拿你當一般仆從看待。既如此你也對他多用些心,萬不可縱容他胡作非為,否則到最後傷得最重的指定是他再無旁人!”
容恒趕緊點頭,他也是這樣想的,但又實在不忍心。
龍非知道容恒最是心軟不過,又不會說什麽重話,自己的叮囑大概沒什麽用處,不禁暗自可惜,若是鍾離邯還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