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送別
墨蒙瞅見容宣一副極度失望頹唐的模樣便起了“壞心”,故意火上澆油,“季蕭到底和疆景子是不是一個人,你跟我說一說,我回去把那傭金領了再回來找你。”
“不是。”容宣答得毫不猶豫,像是在說服自己一般又重複了一遍,“不可能是,疆景先生乃是高高在上的神使,季蕭隻是一名普通的黎庶女子,身份雲泥之別,怎可能是同一個人。且不說世人無不敬重陰陽家神使,隻論平日往來,疆景先生對我幫襯良多,我既為其治下子民,崇敬供奉尚且不及,怎敢攀附不相幹的關係。師兄許是瘋了,竟敢編排此等胡話汙蔑神使,他身處邯鄲,與蓬萊何等親近,胡言亂語竟也不怕為無名先生所知,真真是膽大妄為!”
謊言隻有先騙過自己才能騙過別人,容宣深以為然且深諳此道。但心裏明白是一回事,真正行動起來卻又是另一回事。
他一直試圖將“蕭琅”與“疆景子”變成兩個人分裂開來,但努力至今依舊無濟於事。那兩個不同的名字在他舌尖是同樣的溫柔繾綣,他無法做到麵對同一張麵容時表露出兩種大相徑庭的神色。他於人前向來不敢抬頭直視蕭琅,言語行止極盡疏離,生怕被人瞧出端倪,可盡管如此謹慎,仍是出了致命紕漏。
如今悔之晚矣,隻能想盡辦法予以補救,隻盼亡羊補牢為時不晚。
“也是,”聽他言罷,墨蒙理解地點了點頭,“但你這個回答不值錢,你師兄隻信兩種說辭其中之一。”
“這是何意?”
墨蒙並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啃了一隻雞腿,啃完抹了把嘴上的油漬才跟他解釋。“你師兄事先說了,如果真相非他所想,便將季蕭與疆景子是為一人、文陵君與陰陽家蠅營狗苟的流言散播出去,他能再多給我一成。我覺得這個說法很離譜,應當不會有人相信。也不知你師兄是如何想到的,是不是你做了什麽給了他一些匪夷所思的提示?”
容宣無奈地苦笑了一下,“隻是年幼無知時隨口說的兩句玩笑話罷了,我都忘了他卻還記得,實不知該喜該憂。”
“你師兄還真是一心惦記著你啊,連十幾二十幾年前你說的玩笑話都還記在心裏,隻等著今天拿出來扳倒你。”墨蒙忍俊不禁,“這是何等的情意!”
“墨兄莫要取笑我了。”容宣方才已經很難過了,現在更難過了。
在旁邊聽到一點點風聲的容恒鬼鬼祟祟地溜過來,小聲問墨蒙,“君侯的師兄到底給了你多少錢?”
“千金。”若是順利,墨蒙幹完這一票可以一輩子吃喝不愁,比那些低等貴族還有錢。
容恒“哦”了聲,自從買了那塊墨玉之後他感覺千金並沒有很多,尚且不如一塊墨色玉石值錢。“君侯,您竟然還不如一塊石頭值錢。”
容宣見鬼似的剜了他一眼,墨蒙在一旁笑出了聲。
幾人圍著火堆胡亂塞了幾口炙肉便啟程了,今日定是要到吳口的。出了子謙這一檔子事容宣也沒有心情再待下去,隻想早些回書院稟報諸位夫子做防範。
墨蒙是“過來人”,容恒對路線不熟,故不敢托大,主動將引車繩交給了墨蒙,指望他能走對方向早些駛出林子。墨蒙循著司南指使的方向催馬,不到晌午便看見了林外熾烈明亮的日光。出了林子發現路確實走偏了,不過偏得並不多,再往西走不到三裏地便能回到官道上。
這條官道連接著繞過密林的那一條道,容恒張望了許久也未能看到林子橫向的盡頭,官道遠遠地繞在視線之外。他不禁慶幸沒有繞路,那路可不知要走多久。
官道彎彎繞繞著攀上了前方低矮的小丘陵,路上行人漸多,踩得雪泥汙垢遍野。墨蒙禦車如飛,車輪的汙水向兩側高高濺開。容恒在旁扶著車身搖搖晃晃如同乘船,敢怒不敢言。
午時剛過不久,幾人翻越丘陵,駛向嶺下正前方那片稀稀拉拉的小樹林。官道自樹林中蜿蜒穿過,一直延入吳口郊野。
吳口城外官道縱橫交錯,自四麵八方匯集而來。行人一下多了數倍有餘,熙熙攘攘地擦肩而過,步履踩至道上積雪幾乎全部化盡。墨蒙趕緊勒馬慢行,如此亦險些撞到個路人,惹來對方一個白眼。
城內外極多走商的車馬貨資,多半是要乘船出海前往燕國,亦有部分是去往扶桑或南下至南蠻,或往東往南到達更遠的地方。東原早已打通東海航線與商道,其出海商業之發達遠遠超過燕國,常有遠在千裏之外的異族商人商船來訪糶貨,吳口連同東海郡如是成為東原柱國之基。而西夷前些年也已打通西域商路,極多相貌豔麗的胡姬與新奇物件兒流入九州之地,薑妲十分眼饞那條行商線路,因而不顧一切地想要收歸西夷霸占西域商道。
若事成,東原便可將東西兩條商路自陸地至海洋連成商環,與臨近諸國溝通往來。商以富民,財以養兵,至時國富兵強自可無畏燕趙魏吳。容宣便是以這個理由徹底勸服反戰一派,畢竟天底下無人不向往生活富足。
吳口繁榮自人流之眾可見一斑,再往前車馬實屬難行,容易相互絆在一起擋路。墨蒙遂於此處停車,請嬴涓自行進城。容宣能夠履行承諾嬴涓已是感激不盡,怎好得寸進尺,便在城下向三人深深一禮以表謝意。
容宣將兩個包袱裏的衣裳合為一包交給嬴涓,請他務必將夫子送的那件鬥篷親手交到蕭琅手中。嬴涓無敢不應,將包袱緊緊地抱在懷裏,再揖而謝,三揖拜別。
容宣令容恒代他送嬴涓至城門口,而後一揮手,示意嬴涓去罷。嬴涓將嬴風的韁繩繞在手腕上,三步一回頭地走了。
容恒雖有些討厭嬴涓對蕭琅的心懷不軌,但兩人畢竟相處數月有餘,心裏亦是十分舍不得,一直在勸嬴涓早些回來,日後常去相舍陪容宣坐坐,跟相舍的人講講出海的風光。
“你可一定要來喔!”容恒叮囑說。
“我一事無成,怎好再去叨擾。”嬴涓訕訕地低下頭。他在相舍白吃白住好一陣,享受著上賓食客的待遇卻毫無付出,這令他羞愧難當。況且如容宣那般人中龍鳳願視他為知己已是抬舉,他一功不成名不就的黎庶怎敢蹬鼻子上臉。
容恒拍了拍他的肩膀,“君侯常說,人各有誌,無貴賤之分,有理想便是好的,願意為之努力更是好上加好。君侯各行當故友遍地,除先生以外,他尚有另一朋友行走江湖,立誌鋤盡天下不平事,君侯十分敬佩她的勇氣。如嬴涓先生一般心懷天下,不願屈居一隅的豪爽行徑我等亦是向往,隻是如今天下不甚太平,更得有人居廟堂守邊疆。隻盼日後先生見多識廣,無論是成了豪俠還是回去回春堂做了醫士都別忘了伊邑還有個朋友,兩廂常來常往亦不枉相識一場。”
嬴涓用力點了點頭,暗歎容宣不愧是他崇敬的榜樣,其縱橫經緯之才與溫和大氣的性情他可能一輩子都學不會!
至城門之下,兩人便要就此道別。容恒看著嬴涓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末了仍是忍不住將話說出口,“待嬴涓先生見到季蕭之後,請務必同她知會一聲,家中之人十分想念她,希望她可以早些回家,勿令家人久等。”
“好,阿恒放心便是。”
嬴涓朝他招了招手,轉身匯入進城的人流當中,逐漸消失在容恒眼前。
容恒抻著脖頸瞅了半天,發現實在看不到嬴涓的身影之後便趕緊回到容宣身邊。
墨蒙坐在車上瞟了他一眼,“你話是真的多。”
嬴涓走了容恒有一些失落,故隻瞥了他一眼,懶得出聲反駁。
容宣不管兩人拌嘴,隻催他們快些啟程回書院,明日天亮之前必須走出林子,最晚後日一早他便要回伊邑。
此番正合墨蒙心意,他也不愛走慢車,磨磨唧唧地難受。等容宣與容恒坐穩,他直接掉轉馬頭揚鞭策馬,車駕咻地衝了出去,稀裏嘩啦壓過一串碎石,晃得容恒暈頭轉向,他手下一鬆,直接滾進車裏跌倒在容宣身上。
容宣將他扶起來,笑道,“你非季蕭,於我投懷送抱可不好使。”
“君侯你看他!”容恒又氣又害怕,“這可是大王賜車,顛壞了誰都別想安生!”
墨蒙對此嗤之以鼻,“那是你們東原的大王,又不是我們燕國的大王。”
“君侯你看,他當真無法無天!”容恒趕緊告狀。
容宣敲了他腦殼一下,“燕王有意與我東原結盟,若成兩家便算是盟友了,你二人何必如此針鋒相對。”
“哼,結盟?”墨蒙不屑地冷哼,“燕國這副模樣你們大王能同意結盟?”
“這可是貴國新太子站穩腳跟的好時機,若能襄助燕王談下與東原的盟約,他的地位自然穩了。”容宣還未曾用心了解過這個新太子,隻聽說年紀不大,在燕王一眾公子當中並沒有特別突出,不知怎地就坐上了太子的位置。
“你師兄能讓他穩了?”墨蒙嘲笑容宣有點傻,“東原女主事國,燕國自然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