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恩蔭之官
菁菁很快便回來了,捧給容宣一個不足巴掌大的小錦匣。
容宣連忙雙手接過來,再拜謝恩,薑妲隻說了句“代寡人問候陵蕭”便讓他退下了。
他捧著錦匣離宮,在宮門外上了車,上車之後立刻抹掉封泥將匣子打開。
“你們東原王怎麽有事沒事老留你一個人?她是不是對你有什麽非分之想?”墨蒙聽說過容宣靠臉上位的流言,方才又見容宣拿了個漂亮匣子出來,隻當是薑妲送給他的禮物,於是便調笑他。
“這天底下對我有非分之想的人多得很,你也算一個。”不管是想睡他還是想殺他,這都屬於“非分之想”,既是非分之想,他又怎會輕易滿足這些人。
他說著,手底下打開了錦匣,這匣子隻看裝飾構造便知其價值不菲。小匣入手有些分量,摸上去應是上好的木頭包了一層精細綢緞,匣子內外鑲金嵌玉,扣環是一枚墨綠色的異形大珍珠,匣蓋內側嵌著一麵銅鑒,堪堪能照出口鼻的範圍。匣內蓋著一層平滑細軟的絹布,揭開絹布,其下便是壓麵浮雕著百鳥圖案的飛雲丹。
容宣用小指指尖自角落裏輕輕沾了一點,粉末雪白,觸感柔滑細膩。湊到鼻下一嗅,是一股甜香的氣味,有些像盛夏時節熟透的果子。
他本想放到舌尖嚐一嚐味道,但又不知這粉末是用來做什麽的,又看裏麵嵌著銅鑒,便猜測許是用來上妝擦臉的。他將匣子合上,翻來覆去打量了幾眼,也沒有看出個所以然來,於是塞進袖子裏準備找個明白人看看。
待回到相舍,容宣尚不及找人來看這匣子,食客白澗與衛巍已在議事堂等著他,他一坐下,兩人一開口,匣子的事很快便被拋到了腦後。
白澗是個又高又瘦的中年人,脖子修長,又愛穿一身綠衣裳,由是顯得他越發細長,有些像竹竿,容恒私下裏常戲稱他為“竹先生”。白澗才學平平但人脈極廣,容宣正是看中這一點才將他收為門客,專門負責查探各方消息,走正當途徑的那種查探。
其人稱,燕國使臣已在來東原的路上,乃是燕國新太子如親自帶著上卿衛羽前來。但二人來之前並沒有事先知會薑妲,行徑十分失禮,估摸著也是怕薑妲會拒絕,故想先行至東原國境邊界再通稟,至時客人已到家門口,薑妲作為東道主不好說不見。隻要雙方能夠順利見麵,這結盟成交的可能性便會隨之高上兩分。
“這等節骨眼上東原與燕結盟於東原大有好處,隻是不知大王於此有何看法。”白澗將竹簡卷起來放到右手邊,又從左手邊取了一卷新的展開,“燕國上卿衛羽曾向燕王提過兩國結盟,不過已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當時的燕王斷然拒絕,衛羽幾乎是被燕太子趕出燕國國境的,如今卻又被燕王請回去拜為上卿聯絡結盟一事,這一遭可謂是大起大落。”
容宣點了點頭,“於他而言也許是好事。”
衛羽在燕趙與湯邑的遊說之行皆不順利,容宣本以為他會主攻湯邑,結果那人最後還是選擇了燕國,其言辭之間對湯邑萬分無語,道有機會定要好生說道說道,眼下這機會便來了。
隨後白澗又說,東原在西夷的戰事有順有不順,順的太順,不順的太不順。且不說順利進攻的國尉軍與左庶長逄文,隻說右庶長黎武帶領的胡馬郡一線,因為遇上了西夷“常勝將軍”上軍佐常在,這仗打得實在艱難。
常在乃是兵家出身,是龍非的師兄,其用兵剛猛,向來不留後路,每一仗都懷著背水一戰的壯烈心態。黎武頭一次見如此瘋狂鐵血的進攻方式,因而有些招架不住,連吃兩場敗仗,最後用了一道詭計才在關鍵時刻反敗為勝,險險下了胡馬郡。孰料這道計策被常在學了去,反用在了黎武身上,致使黎武攻至鳳陽郡時險些為敵所誘帶領部下衝入包圍圈,好在副將生性敏銳勸住了黎武,從而避免了這一支隊伍全軍覆沒的結局。
黎武搬起石頭差點砸到自己的腳,頓時恨得牙根癢癢,鐵了心要與常在死磕到底,雙方遂在鳳陽郡磕至今時今日,誰也沒賺到便宜,但誰也沒吃大虧。
“右庶長這是有恃無恐,知道西夷另外兩支隊伍得勝無望,他隻需拖住常在這一支,等國尉或左庶長支援便是。倘若二人不曾支援一力往前,他最多在論功行賞時拿不到多少軍功賞賜,但也不會犯錯受罰,中規中矩。”容宣記了一筆,搖了搖頭,“用兵太過中庸保守,不好。”
“我聽說那常在每次出兵前都會將兵士的父母妻子聚於一城,以此要挾部下兵士為其竭力賣命,此招雖陰險歹毒,卻也不失為一妙計。”一旁的衛巍插嘴說道,“倘若右庶長能夠將對方父母妻子全然救出,想必局勢定能逆風翻盤,隻可惜距離太遠,不知來不來得及。”
“來不來得及還得看右庶長何時能想到這一點。”容宣笑說。
“右庶長領兵廿餘載,應當能夠思量至此,君侯且放寬心。”
白澗安慰了一番,取了另一卷竹簡給容宣。要緊事他已言罷,剩下的瑣事他已列於簡上,容宣看與不看皆可,總歸不是什麽大事。
容宣翻開大致瞟了一眼,忽見“地動”字眼,不禁有些奇怪,“東海郡上月月末地動之事我怎不知?”
白澗連忙解釋,“其實也不算地動,隻是有一行人深夜路過埠嶺時聽見一聲巨響,嶺下密林有恙,烏煙瘴氣,倒了不少林木,其人誤以為是地動,實則非也。”
“埠嶺可是吳口城北那座矮丘?”
“正是,此番無人傷亡亦無損失,隻那一人得見,故郡守未曾上報。”
太史令未曾稟報今歲將有地動發生,此般情狀當非天災。既非天災便是人禍,容宣用頭發絲想想也知道是誰折騰出來的,他抿了下嘴,將笑意壓下去,道聲“知道了”。
白澗述職完畢便向容宣告假,道年底欲回家鄉探望父母妻兒,新歲開春即回。容宣自然應允,令容恒將早已備好的賞賜拿給白澗,又要派車送他回去。白澗感激不盡,拿著銀錢興高采烈地再拜謝恩。
白澗走後,堂內餘一衛巍。他自案旁搬上來一大摞竹簡,容宣同他各自翻開一卷,兩人說著容恒在一旁記著。
衛巍問容宣可還記得去歲沅縣水災嗎,有人實名舉報沅縣縣令範仲利用修築堤壩貪贓枉法,並於前日將檢舉書親送至相舍。
容宣一聽這話才想起來自己忘記寫信給範子興了。
“所言可有證據,其人當前何在?”他翻開檢舉書,開頭便清清楚楚地寫了檢舉人之名——“文簡”。檢舉向來多是匿名,他還是頭一次見有人如此大膽,竟敢實名檢舉,著實勇氣可嘉!
衛巍稱,文簡乃是沅縣一鄉長,便是在水患中受災最嚴重的那個昌平鄉,如今人已在伊邑候館。其檢舉範仲不僅私吞賑災糧款,先前郡中撥放的為淝水築堤鑿湖的錢款也吞了大半。
當歲治水時,範仲述職文書中所寫“疏川導滯,陂障沼澤”全然為假,他隻以火燒石鑿了淝水南岸一山陵,鑿成的山口又細又長,根本不足以令洪水傾瀉。又稱兩岸堤壩已自湖中取淤泥重新加固,實則隻是用稻草和泥糊了表麵一層,內裏仍是舊堤。至於所言“開新澤蓄水”一說更是無稽之談,借口自鄉中征得的錢糧下落不明。
沅縣一直風調雨順,故無人憂患。是因去歲夏末突然下了幾場暴雨,河水聚集於山口,水勢一下將堤壩衝開了,這才發生水患。
範仲做的“好事”動靜太大,指定要連帶許多人,範子興即便知道了也無能為力,隻怕還要擔負監察不力的責任。容宣打算略微提醒範子興一聲,直接奏明薑妲處置。
“治水時郡守可曾前去督察?”他倒要看看還有多少人在這渾水中淌不清。
“並未,郡守十分信任範仲,故將此事全權交與範仲打理,治水前後他都未曾到達沅縣,事後隻見了範仲的述職文書。”
“郡守是何來路?”腦殼指定有點問題。
“與司徒穀是同鄉,聽聞兩家是世交,靠司徒穀攀上了栗原君的姻親,但妻族與栗原君的關係還是拐了好幾個彎的,郡守一職便是從栗原君處得來的。哦對了,範仲與郡守也有姻親關係,娶的是郡守從女。”
“那便是蔭庇之職了。”容宣點了點頭,有些感慨,“恩蔭蠹弊擢發莫數,絕非為官正途!我在書院時聽聞寒門學子入學機會皆為引路人所掌握,其以高昂束脩絕人前程,今又有貴族姻親把持要職橫征暴斂,黎庶賢士勢單力薄,前途無望,長此以往豈非寒了民心。”
“正是。”衛巍歎息,“貴族與其姻親世代蔭庇,幾乎包攬樞紐官職,東原國祚早晚會被蠹蟲侵蝕殆盡,得想個法子變一變才好。”
容宣道蔭庇之事先行記下,改日詳議,當前最要緊的是那名叫文簡的鄉長,候館於他而言太過危險,衛巍需快些將人領來相舍安置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