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殺戮
龍非沒好氣地嗤笑一聲,站在牛車一旁叉著腰,一臉“隨便你,你愛信不信”的表情,任由小將軍帶人在貨箱裏摸來摸去。
小將軍在貨箱裏扒拉了半天,全都是些亂七八糟的陶器與漆器。他壓根兒不信事情有這麽簡單,手裏拿著一個漆碗掂了掂,“你莫同我說大王便是讓你送這些。”
“我說什麽你又不信,還一個勁兒地問我,你說你……”賤不賤哪!龍非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隨他愛怎麽想就怎麽想。
小將軍隨手將漆碗丟回箱子裏,抬手準備關箱時忽然被縫隙裏的一道亮光晃了下眼。他一愣,將手伸到縫隙裏摸了摸,猛然扭頭看向龍非,“龍非!你竟敢私運……”
龍非當即從袖子裏扯出一卷用金絲線紮緊的深綠色絹帛,甚是囂張地在他麵前抖了抖,“你是聾還是瞎?我都說了是王令,看到了嗎,王令!”
小將軍在袖子上蹭了蹭手,去接那卷絹帛。龍非一閃身躲開了,不肯將絹帛給他,卻說他若是不信也可隨眾人一起上路。“我知道你看我不順眼,但想必你也知道,這種護送一路上究竟有多危險,事成之後又是什麽功勞。看在你我共事多年的份兒上,倒也不是不能讓你插上一腳。”
小將軍冷笑,“不必了,我用不著去搶你們龍家的功勞,畢竟你們父子還得靠軍功在伊邑立足呢!”
“你平時是不是不怎麽出門啊,我看你對東原律令也不是很了解。”龍非朝著他好一番陰陽怪氣,“現在不管是貴族還是黎庶都得靠軍功立足,你可別忘了東坊,整天窩在伊邑你能有什麽出息!”
東坊那些人無軍功傍身,即便是王族宗室又如何,還不是被容宣給玩死了。如今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而在流放路上又死了不知凡幾,莫說家財權勢,其連性命都保不住。
“你!”小將軍瞪著他,想反駁但又無從下口。
龍非也不急,就站在車旁跟他耗著,這些人既然看到了貨物便都得跟著走,一個也跑不了!
小將軍脖子一梗,“用不著你來給我尋出路,如此大功一件你且自己留著罷!”
“行!你說的,你愛去不去,別後悔就行,可別說我沒給過你機會。”龍非將王令揣回袖子裏,揚聲催促車馬啟程,“君侯,咱們走!”
“等等。”小將軍一聽這話立馬扯住他的手臂,“甚君侯?文陵君?”
“你猜。”龍非說著朝容宣的方向挑了下眉。
小將軍看過去,見容宣正低著頭翻來覆去地打量著自己的一雙手,旁邊有個年輕的隨從在低聲說著什麽。他轉回頭來,問龍非究竟是往何處去。
龍非並未明說,隻是反問他該不會當真以為東原與燕國的結盟隻不過是口頭約定,隨便說說而已。
小將軍一噎,鬆開手拋下他朝著容宣走了過去。
容恒看到小將軍走過來立刻後退一步,低著頭躲到了容宣的背後,因他二人方才討論的話題正與此人有關,他乍見到正主便有些心虛。
小將軍老老實實地同容宣見禮,絲毫沒有方才麵對龍非時的跋扈與張狂。容宣也是新貴,按理來說也屬於他瞧不起的那一類人,但他對“文陵君”這三個字隻有發自內心的敬畏與害怕,也許是畏懼容宣的手段與殘忍,也許是畏懼容宣背後的薑妲亦或是蕭琅。
容宣並不同他多話,隻說了一句“往後多有勞煩”。小將軍本欲推拒,然而容宣已經這般說了他便不好再說不去之類的話,半晌張口無言,隻得稱是。
眾人合箱重新啟程,但這次後麵多跟了二十餘號護送的兵士。
容宣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小將軍聊著閑話,詢問他們這是自何處回來。
小將軍稱,上個月他們去往新成北部的山上追剿盜寇來著,近日正好回伊邑述職,結果可巧在路室遇到了容宣與龍非等人。
容宣聽罷讚許地點了點頭,“我嚐聞那處山上的盜寇甚是凶惡,單這一支兵馬便能取得如此功績,想必大王知曉後定會十分欣慰。”
小將軍很是尷尬地“哈哈”笑著,這話說得實在讓他很難往下接。王軍的水平眾所周知,何況二十來號人能剿幾個盜寇,不過都是些恭維的客套話罷了,當不得真。
這一路上,容宣問一句小將軍才答一句,若非他先前驕橫地同龍非爭執過,不知情的還真當他是木訥寡言之人。見他不怎麽愛說話,容宣也沒有太多閑言碎語要同他說,漸漸地兩人都沉默下來,悄無聲息地跟車前行。
待到天黑,貨物又被黑布遮了起來,一行人照舊穿上黑鬥篷,戴上寬大的遮帽緩緩行於曠野之上。今夜月色暗淡,層雲遍布,除卻車輪壓在路上滾動的沉悶聲音,一切都掩藏得很好。
小將軍打破沉默,誇讚容宣行事甚是謹慎周到,竟連微末細節也能想到。容宣謙遜地笑了笑,稱“防患於未然”。小將軍以為他在擔心附近山裏的盜寇,忙說盜寇已然剿滅,匪首也早已伏法,以後來往過路都安全好些,不必過於擔憂。
容宣看了他一眼,依舊笑著,“倒也並非全因盜寇,隻是怕不相幹的人前來打擾罷了。”比如你這種沒有眼色的。
小將軍似懂非懂地應和著,也不知究竟有沒有聽出他的言外之意。
至天際完全黑透,約莫戌時左右的光景,商隊偏離官道行至一處密林前。
龍非指著前方的林子說道,“君侯,前麵就快要到了,咱們要不停下來歇會兒?”
不等容宣開口,小將軍先接了一句話,“附近有處斷崖,林中太暗,恐怕不太安全。”
龍非並未搭理他,看著容宣等候回複。
容宣見他看過來竟愣了一瞬,而後欲言又止,想來他心中定是十分猶豫,怕不是有反悔之意。
“君侯,三思啊。”容恒在旁拉了下他的袖子,微微擺首,眼中神色不甚讚同。
容宣見狀張了張口,卻依舊沒有點頭。
龍非緊跟著勸說,“隻眼前這塊地兒好,前麵一路坦途,無遮無攔風吹雨淋的,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
容宣抬頭看著龍非堅定的眼神,喉間一澀,狠下心點了點頭,稱“也可”。
眾人就此往林中走去,卻是將貨車停在了林外,由三四個人守著。
小將軍欲留人幫忙,然為容宣婉言謝絕,隻好招呼兵士跟著龍非進林。
容宣與容恒走在最後麵,眼睜睜地看著小將軍與兵士漸漸深入密林,身形逐漸消失在暗夜當中。
容恒看不清容宣麵上的表情,卻也感受到了他的不悅,“君侯,您常言大局為重,何以想不通眼前之事?”
“他們行止並無過錯,”容宣低下頭撚著指腹,幽幽太息,“實在無辜。”
“可若是今日放過了他們,日後事情敗露,躲躲藏藏十餘載的‘長熙軍’又當如何自處?說到底,他們不過是外人。”
“是啊,到底是外人。”
容宣放下手,負手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抬步跟了進去。
林中驟然響起一陣兵戈交擊的聲音,混雜著一聲聲短促的慘叫。
小將軍氣急敗壞地高聲怒斥,“龍非!你竟敢屠戮王軍,可是要造反嗎?待我回去稟報大王,你……”
他剩下的話永遠地卡在了喉嚨裏,再也說不出口,他至死也想不通龍非為何會突然與他刀劍相向。當然,他更想不到幕後主使竟會是在朝在野都一向恭順有加的文陵君。
林子裏彌漫著極淡的血腥氣味,很快便被草木的清香稀釋殆盡。
容宣邁過一具王軍兵士的屍身,同龍非四下數了兩遍,包括小將軍在內,人數無差。他點了點頭,“補刀。”
屍身皆被抹喉,再在心口與腰腹上各補一處貫穿傷,如此即便未中心髒經脈,也終會因失血過多而亡。
龍非與手下人確認王軍的這些兵士皆已死亡無誤,便將他們丟下了密林一側陡峭的斷崖。崖下乃是亂石密布的堅硬地麵,他們斷無存活的可能。
而後二人站在斷崖邊,看著小將軍的屍體最後一個消失在黑黢黢又霧蒙蒙的崖底。龍非扭頭看了容宣一眼,有些看不太清那人臉上的表情,但能感覺到他的黯然與凝重,“方才入林的時候公子是不是後悔了?”
“隻是略有不忍罷了。”容宣露出個自嘲的笑容。
“公子畢竟出身儒家,儒家一向奉行以仁治世,公子不忍才是正常的。先生不也常說,公子會是個難得的仁君,今日怪隻怪他非要去喝那口水。”
“這對天下人而言是好事,對‘長熙軍’而言……未必。”有時過於仁慈也不見得是好事。
“兄弟們會理解公子的。”龍非想了想,又說,“日後有些事公子交給我們來辦就是了,你盡管安心打理好伊邑和東原,給長熙的兄弟們和流離失所的秦人一片安穩生存的土地。”
容宣有些疑惑的看著龍非,“你最近讀過書了?竟如此會說話。”
龍非十分誠實地一攤手,“都是先生和我說的,我隻不過是搬運過來說給你聽而已。話說,先生何時能回來?”
容宣睨他一眼,“我若知道還會大半夜的跟你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