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盟吳
子禹聞言一愣,似是有些聽不懂,試探著問容宣是否自某人或某處聽說了一些不甚妥當的言論。“外臣與寡君確因故舊瑣事有所隔閡,但若說得罪……應當不至於,鄙國朝野向來安定,從未紛亂,君上萬不可聽信讒言啊!”
容宣見子禹驚詫狐疑神色不似作假,便又問他可曾看過吳侯那封聯姻國書的內容沒有。
子禹連忙自衣襟裏取出聯姻國書,雙手捧著複呈與容宣,“外臣不敢擅自翻閱國書。”
“上卿當真是實誠人啊!”容宣接過國書,拎著兩角抖開在子禹麵前,低聲笑了笑,“上卿兩眼一抹黑便敢出使秦國,隻怕是被人賣了還要幫著數錢!”
子禹得了允許,抬頭仔細讀了一遍國書,讀到最後時不禁臉色微變,表情雖未有太大轉折波動,然眼中光亮卻明顯黯了下去。他斂眉垂首,目視下方,靜悄悄地站在那裏無有言語。
容宣隨手將國書丟進子禹的懷裏,負手優哉遊哉地來回踱了兩步。他餘光瞟見那雙捏著國書的手有些難以察覺的顫抖,突然想起那一天,得知自己被子謙針鋒相對時,他的心情大致亦是如此,值得同情卻又有些可笑。
容宣複取回國書,將它折好,親手塞進了子禹的衣襟裏,“吳公所言上卿意下如何?”
子禹沉默許久,忽然後退一步,深揖一禮,久而未起,“外臣……恐難當大任!此次出使,外臣一事無成,還請君上放還外臣,允外臣早日歸國,向寡君請罪。”
“上卿手足情深著實令人羨慕!”容宣登時了然,心中竟有些難以言喻的欣慰。他抬頭看著書架上一卷單獨陳列一格的簡牘,那卷簡比拳頭還粗,編簡的皮繩裂著細碎的紋路,像耄耋老者臉上的深邃皺紋。“往昔舊秦仍在時,寡人與長兄亦同上卿這般情深義重。寡人年少時的夢想便是做一名忠臣良相,輔佐長兄成為一代明君,時至今日,長兄對寡人的教導敦促寡人依舊曆曆在目。隻是,可惜啊……”
子禹拱了拱手,“君上隻身建功立業,成就今日大秦霸業,足可告慰在天之靈。”
“寡人並非隻身進取。”容宣說著,看向架上一疊蓋著絹帛的衣裳,眼睛裏不自覺地掛上了深深的笑意。他低頭摩挲著那疊衣裳,仿佛自言自語一般,又仿佛幽幽太息,輕聲絮絮道,“宣與琅琅相識至今,想來竟如烏飛兔走,恍惚間便已有一十六載之久,幾近大半生都心意相通、之死靡它……寡人說這些是希望上卿能夠明白寡人的心意,寡人仍是前日那句話,君後於寡人,尤甚於秦於寡人也!”
子禹對此了然,他心裏有些說不出的羨慕,但他又說不清自己在羨慕什麽,也許是羨慕容宣有一得力內助,也許是羨慕這世間竟會有如此難得難見的一往深情。
“如此,也請上卿同吳公據實相告,寡人實非看不上吳公子,隻是心中不願,無論何人,哪怕王姬。”
子禹連忙稱是,他看著容宣拾階而上走向書案的背影,一時萬分糾結,不知該不該繼續提換地一事。
“上卿放心,雖聯姻未成,但若吳公真心實意與我秦國交好,寡人自然不會虧待吳公。”容宣知道吳國的攀附之心,便正好趁機敲打吳侯一番,“想來上卿與吳公知曉,去歲東原三軍與亡夷交戰於渭邑,然仍有餘力攻趙一關兩郡,迫使趙太孫質燕。寡人登基未幾,燕王便大聘於秦,與秦再續盟約,所謂趙魏同盟,上卿以為有幾分可行?”
“秦分趙魏於南北,烏孫十八部與義渠諸族皆聽命於秦,君上雖未發布霸主詔令,然已有霸主之實,燕趙亦於此無有異議。”從前的東原文陵君,今時今日的九州秦王,扶一國、覆一國又複一國,未至而立的年輕人無一處不值得子禹與吳國敬畏有加。他戰戰兢兢地拜伏叩首,代吳侯向容宣表示誠心臣服,“君上並容遍覆,擾服異類,寡君唯願聽命於君上,但借君上一柳之陰,以盡鄙國下屬之職。”
“上卿請起。”容宣對吳國的表現尚且滿意,看在吳侯送了一匣玄狐裘的份上,他倒也願意借這柳陰,“隻要吳國肯聽話,吳公所求寡人無有不應。”
子禹連忙剖白,“鄙國被澤蒙庥,無有所求。”
容宣聞此立時笑了,“方才朝堂之上,眾官之前,上卿可謂斬釘截鐵,要寡人還你吳國廣汾二郡,何以此時又無有所求?這地……上卿與吳侯到底要是不要?”
子禹愣愣地看著容宣,心中驚詫不已。難不成秦王鬆口要還地了?還有隻表一表忠心便能將失地要回之說?早知如此他前日便來明德殿長跪盡忠,何必囉囉嗦嗦說這一堆閑話,白白受了一場欺辱。“君上天恩,寡君與臣……”
“上卿,寡人並未說要歸還廣汾兩郡。”容宣看著案上一卷羊皮地圖,想起魏國至今未曾前來行聘,著實不知禮數,亦不知魏侯在準備什麽賀禮值得拖延。既然魏人嫌路遠不肯長途跋涉致禮於秦國,那他秦國親自去取這份賀禮也無傷大雅。“江南富庶之所數不勝數,好比這韓城,著實難得一見,上卿何必盯著廣汾不放?在寡人眼裏,廣安郡與汾安郡並不值得吳公惦記,其比之韓城相差遠矣。”
“可那韓城乃是魏國之城邑啊!”
子禹實在捉摸不透容宣到底在想什麽,難道是要取魏地送吳國?吳國要是收了魏國的地,兩國關係恐怕會就此玩兒完了!
“吳公不想要便算了,”容宣卷起地圖扔到一旁,“隻當寡人甚都未說。”這地你想要便給你,不要也斷不會求著送你,秦國的眼皮子底下沒有腳踩兩隻船的道理。
“君上容稟,實非鄙國不想要,而是要不得啊!”子禹哪敢說吳國不舍與魏國的小聯盟,隻說吳國有一位公子顰早年隨長姊嫁到了魏國,其姊雖已去世多年,但吳顰依舊深受魏侯寵愛,吳魏若是反目,隻怕吳顰及其子會首當其衝。
“吳侯果然愛女心切。”容宣十分欣賞吳侯這般作為,想來他若是同蕭琅有一女,必然舍不得她遠嫁,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放心,哪怕招個贅婿。
既然吳國諸般不願,容宣也不想再勉強,令容恒送子禹出宮,待過兩日走完大聘流程,便讓範子興送他回國。
待容恒送完子禹回來,容宣問他如何看待子禹與吳侯。容恒思忖片刻,十分委婉地說了一句“上卿與上卿還是大不相同的”,俄而又補充了一句“公子與公子亦是大不相同的”。
“阿恒不妨說得直白些。”子禹確實令人失望,吳侯亦是。
容恒不敢拿容宣作比,便隻說子禹和衛羽。他認為,衛羽知曉取舍、擅長審時度勢,又敢於決斷,如果一心撲在縱橫大業上必定能夠成就一代縱橫子,但若是讓他做公子或是一國之君,恐怕他還缺少幾分縱覽決絕的魄力。而子禹過於瞻前顧後,不太適合做外使,更不適合清享大國高爵,做個不拿主意悶頭辦事的官吏倒是特別適合他。
“君上,上卿子禹讓下臣想起了一個人,從前的左相。”
容恒不必說明容宣也清楚,便是又想高官厚祿,又怕承擔責任,覺得自己的本事不應該被小瞧,但又覺得自己沒什麽大本事……十分矛盾且糾結的性格。
但如今的範子興可是與以往大不相同了,容宣甚是看好他,“左相現在辦差可是猶如脫胎換骨,他與明義將西地料理得井井有條,倘若他盡忠職守,寡人倒也願意讓他享清福。”
“臣下不太明白,君上何故將吳侯的意思同上卿子禹挑明,上卿回去以後,這吳侯兄弟之間的感情怕是要生波瀾。”容恒以為容宣之所以願意答應吳國攀附,許是看中了吳國的安定,吳國內政安穩才能有閑心小心侍奉秦國,若是朝野跌宕,隻怕是秦國還不夠他三天兩頭來煩的。
“吳侯想腳踩兩隻船不過小事一樁,但寡人一想起趙國便有些膈應。”容宣自己在心裏打了個比方,這就好比蕭琅在他麵前與嬴涓說笑一般,雖然算不得什麽大事,但他就是不高興。
“也對,吳國盟魏、盟燕其實都無所謂,偏偏魏國盟趙,這要是臣下,臣下也膈應。”
容恒坐在台階上展開地圖,半個秦國北境與整個趙國南境接壤,隻細細一條江水隔開,看得他有些頭皮發麻。因甘泉關與涼州郡一事,秦趙關係僵持,容宣見不得趙韋的陰狠毒辣,趙韋也見不得容宣的笑裏藏刀,兩個當今最有本事的王與公子互相看不慣,早晚會將矛盾升級成戰事。
容宣偷了容恒兩塊焦香的肉脯,“寡人十分歡迎吳侯來麻煩寡人,不管甚矛盾,寡人一定幫他處理得妥妥帖帖,一勞永逸!”
容恒扭頭看了他一眼,並未發現零嘴兒被人偷了,“君上,想要人家的國土直說便可,少上造一定非常願意幫您。”
“嘖,你可莫說龍非,這兩日他保不齊要挨武安侯一頓狠揍。”容宣很同情龍非,但請恕他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