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引魚上鉤
沉皎手裏握著兩把鑰匙,心裏驚慌失措。蕭琅交待給他的事著實燙手,尤其聽完述說之後他越發感到害怕,欲交還鑰匙卻被對方推了回來,由是更加張惶不已。
他思來想去,還是將鑰匙強行塞還到蕭琅手裏,“師叔莫再胡言亂語,君上還等著跟師叔一起同衾同穴呢,師叔哪能扔下他不管,這東西師叔還是親自交到君上手裏罷,我拿著實在是不放心。”
蕭琅抿著嘴,掂著手裏的鑰匙若有所思。
說心裏話,她對沉皎方才的表現是有些失望的,但轉念一想,沉皎性格如此好像也沒有什麽壞處,嬌軟些便嬌軟些,反正他又無需經曆太多磨難。可她要是不在了,沉皎留在秦國也罷,回去蓬萊也罷,這般性格總歸是難當大任,誰敢放心將要事交給他去辦呢,隻怕臨了了還不如容恒靠得住。
蕭琅於是又翻了臉,將鑰匙扔在案上,“我不確定自己還有多少機會可以親自實施更多,我已力有不逮朝不保夕,有生之年諸般心血盡付於此卻無力守護,你若著實不願擔此重任也可授予他人,如果你當真放心的話。沉皎,你已經長大了,要學會接受一些事實,擔負一些責任,師叔已無法陪你更久,未來的日子還很長,還有很多人要依賴你。”
“師叔……”
沉皎還想再說些什麽,但對方顯然不想再因此多言,隻告訴他自己要去明德殿,沒時間跟他在這兒掰扯,選擇由他決定。
沉皎見狀一反剛剛猶豫不決的模樣,抄起鑰匙塞進衣襟裏便追了上去,“師叔等等我!”
這孩子著實有點意思!
蕭琅瞥了沉皎一眼,悄悄地笑了下,竟同他開起了玩笑,“我等得了你可有人等不了,這當家的剛走池塘裏的魚便忍不住想要竄上岸了,真當沒人製得住他們不成!”
“魚?甚魚?師叔說的是哪裏的池塘?”
“尊貴的大魚,你猜是哪裏的。”
“貴人坊?”沉皎恍然大悟,怪不得前天容宣秘密召回了墨蒙,原來在這兒等著,隻是墨蒙值得放心嗎?“師叔,我們要不要通知少上造回來?”
“龍非正陳兵營南,準備隨時接應容宣,還要防著趙國偷雞摸狗,況且現在召回也來不及,有墨蒙足矣。”
蕭琅和容宣打的是一樣的算盤。
容宣一直想要提拔墨蒙,一是欲以此人為心腹,補充朝廷新鮮血液,另一則是以其為表率,吸引更多賢臣良將入秦。但升官發財總得有個合適的理由,墨蒙正缺一個立大功的機會,而南部戰事一時半刻很難燒到秦軍身上,眼下這個時機是最好的,也足以彰顯秦王誠意。若對方足夠穩妥,日後可擔大任,若存反叛之心,也正好除之後快。
“走,我們去看看。”
蕭琅暗搓搓地興奮著,她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墨蒙再次見到她時臉上驚訝的表情,定是有趣極了!
結果不出她所料,依舊對“季蕭”其人究竟是否真實存在保持懷疑態度的墨蒙在驟然看到秦王後的真麵目時嚇了一大跳,他“啊”地一聲跳起來,指著蕭琅震驚地說不出話,“你你你……你不是沉皎的師妹嗎?!”
蕭琅白他一眼,“隻要我願意,我可以是任何人的師妹。”夫子和師兄姊同不同意另說。
“那你、那你到底是個什麽身份?”墨蒙依舊沉浸在“竟然真有季蕭其人”的驚訝中轉不過彎來。
沉皎暗地裏懟了墨蒙一下,“你是不是瞎,看不出她是秦王後嗎?”
“君上竟然真的娶回了一個女人,我一直當他是編瞎話忽悠人的……”墨蒙小聲感慨道,同時又有萬般好奇,“那她是如何悄無聲息地離開伊邑跑去東海郡的?”
沉皎又懟他一下,“少問!”
墨蒙後知後覺地住口,站在階下看著毫無顧忌地坐在容宣所屬王位上的蕭琅,心裏驚奇又緊張,感覺眼前這位麵相年輕的秦王後比那慣會笑裏藏刀的秦王可怕多了!
“軍隊陳兵四方邊境,君上單單將你召回,你心裏有數嗎?”蕭琅不確定墨蒙對此任務了解多少,於是多問了一嘴。
墨蒙連忙一禮,回道,“臣下有數,君上臨行前曾與臣下細說詳情,臣下必不負君上與君後所托!”
“等君上完全離開秦國國境,便是你大展拳腳之日,至時你應當知曉該如何處置。”蕭琅從袖子裏抽出一卷王令,朝墨蒙揮了揮。
這種事墨蒙做得並不少,但從未做得如此光明正大,他骨子裏依舊殘留著幾分死士對屠殺的渴望。“臣下明白,殺無赦!”
“嗯?不對。”蕭琅搖搖頭,“凡事總要留有餘地,方得彰顯我秦國悲憫寬宥的氣度。”
“呃,那、那臣下去勸降?”墨蒙為難得撓著頭,他很擔心自己這張笨拙的嘴會勸得對方當場掀桌子。
“你能勸得了?”蕭琅頗為驚奇,未曾想到墨蒙竟如此大膽。
“呃臣……勸不了。”
“那便是了。”蕭琅說罷朝沉皎擺了下手。
沉皎一點頭,將墨蒙帶了出去。
兩人在外麵具體說了些什麽不清楚,但沉皎回來後朝蕭琅比了個“妥當”的手勢,雙方就此達成一致。
其後數日,容宣來了三四封信,皆是表達關心與相思,順便匯報進程。他們一行人已過江,正準備與燕如和衛羽匯合,一同往鄺鹿台去。
蕭琅隻給他回了一封信,信中提及兩樁事。
一是早些年二人出使西夷時,曾承蒙關照的獵戶之子韓涉江機緣巧合下得明義青眼,現已相認。其人確有真才實學,且值得信賴,但政見尚顯青澀,故封平準令,以佐治粟內史宋丘。
二是重建東坊。這兩年湧入伊邑的國人越來越多,正是鉚足勁發展的時候,蕭琅想要推平東坊那一堆奢侈無度占地寬闊的亭台樓閣,全部改建為同南北坊一般的普通房舍,供伊邑國人居住買賣。
但改建“貴人坊”遠比新建一坊複雜得多,如今西夷宗室與一眾大貴族皆聚居在此,若是推翻改建勢必要讓他們遷徙,這般龐大的一批人能遷到哪裏去呢?
明義提出了同樣的疑問。
沉皎寬慰他道,“君後說他們自有去處,君侯莫急。”
明義歎了口氣,不甚讚成,“這些人並非善茬,個個居心叵測,萬一狗急跳牆,君後一介婦人恐怕奈何不得,不若等君上回來再議。”
“無妨,君後自有打算。”
“可君後已臥床多日,即便有打算又當如何實施?”明義並不懷疑蕭琅的手段與智慧,他擔心的是蕭琅的身體狀況由不得她消耗。
“這……其實情況也沒有君侯想象的那般糟糕,車到山前必有路,君侯且寬心。”
沉皎不安地摸著袖子裏的鑰匙,模棱兩可地糊弄著。明義的話實在說到了他的心坎上,別人都在擔心的事他又何嚐不擔心,可眼下隻能聽天由命。
明義顯然不大相信這含糊之辭,他搖著頭,憂心忡忡地辭別出宮。
沉皎目送明義遠去,他緊張地搓了搓手,忐忑不安地跑回觀星殿。李岱在那裏守著,他因此感到無盡的害怕與可悲——
所有人都在擔心秦王後病入膏肓後秦國該怎麽辦,卻沒有人問一句秦王後為何會病入膏肓。
師叔,這便是你在意的江山與子民,可誰又在意你是誰,從哪裏來,最後又歸去何方。
李岱聽見進門的動靜回頭看了一眼,見是沉皎便放下心來。他剛站起來想說下蕭琅的情況,對方卻問了個讓他大發雷霆的問題。
“請問……有沒有甚辦法可以……強行叫醒君後?”
沉皎問得言不由衷,因這實非他所願,而是蕭琅的叮囑,那人怕極了某一天她倒下之後會有人禍亂秦國,便想采取些極端的辦法,以保證天不會塌下來。
“你瘋了!”李岱氣得語無倫次,“胡說八道些甚東西!你若想她死直接一碗毒藥灌下去當即斃命多好,何必如此折磨她!你真是瘋了!你這個殺人凶手!待君上回宮我定要稟明君上治你一個殺人之罪!趕緊滾出去!”
“對不起……”
沉皎縮著脖子灰溜溜地離開內殿,坐在門外的地上抱成一團唉聲歎氣。
他早就和自家師叔說過這種話不能問,一問指定要挨罵,他果不其然被罵了個狗血淋頭。再說,等容宣回來了知道他辦的這事必定新賬舊賬一起算,到時候還有哪個膽大的能來救救他!
約摸盞茶工夫,李岱背著藥箱走出內殿,他瞥見站在門邊的沉皎忍不住再次怒氣上頭,冷哼一聲扭過頭去不再理會,甩著袖子走人了事。
沉皎沉沉地鬆了口氣,溜回內殿守著蕭琅。
夜至子時,秦宮肅靜。
觀星殿內宮人除當值之人外皆已歇下,沉皎也趴在床邊昏昏欲睡。
正當他魂夢相依、迷迷糊糊地分不清楚現實和夢境時,驀然感覺到床榻一陣輕微晃動,由是驚醒,警覺地坐直身體看向蕭琅。
“師叔?您醒了?”
此時,麵前這人扶著額頭坐在床上,眼睛卻沒有睜開,聽到沉皎的呼喚後凝滯良久方艱難地睜開眼睛,而後抬頭看向沉皎,滿眼疑惑地輕聲問道——
“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