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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韓涉江

  那個詭異又恐怖的噩夢一直在容宣的腦海裏徘徊,直到六月末端,燕趙突然止戰,兩王向他發來會盟國書,他才沒了時間尋思這個,一心撲在會盟大事上。


  蕭琅認為這是好事,盡管北地諸侯嘴裏沒幾句實話,但當麵觀察一二也是好的。


  容宣雖亦是如此思量,可他放心不下蕭琅,倘若這人身體還好,他定是要帶著同去的,可如今這般支離破碎的模樣怎能經受得住顛簸,留她一人在家更是不放心,沒有他在眼前盯著,誰知道蕭琅還能幹出什麽折騰自己的事,隻想想便令人無比擔憂!


  蕭琅拍著胸脯發毒誓自己在家絕對沒問題,倘若自己再敢折騰小命,下輩子給容宣當牛做馬伺候他全家老小。沉皎甚至立下軍令狀,如果他家師叔再出意外,他便將自己的腦殼卸下來給師叔當球踢。


  容宣拿蕭琅一向沒轍,拉扯來去總算敲定了隨行人選——範子興性情沉穩保守,他適合去。秦儉年輕閱曆少,他應當去。容恒是長隨,未來可期,他必定去。


  蕭琅對這個安排簡直不能太滿意,平日裏對她管東管西的三個人一起走了,那秦王宮豈不就是她疆景子的天下了!她越琢磨越興奮,直恨不得容宣等人連夜快馬加鞭離開秦國。


  容宣未讓她久等,七月第一日天將擦白時分便走了,一行人浩浩蕩蕩往鄺鹿台而去。


  蕭琅貌似關心地親自送他出城,殷殷叮囑一番,又站到城頭上眺望,直把容宣感動得紅了眼眶,頻頻揮手作別,尚未離開已是歸心似箭。


  然而事實是,蕭琅不等他第二次揮手便已急不可耐地跑回了秦王宮,容宣一回頭發現人不見了頓時氣得要命,他就知道這人早盼著他走了,慣會裝模作樣!

  蕭琅剛回宮不久,沉皎興高采烈地提了個東西跑來見她,“師叔,您看我抓到了個甚!”


  “給我看看?”蕭琅好奇地迎上去,想看看到底是個什麽稀罕玩意兒。這一看不打緊,險些嚇死她,“它怎麽在這兒?!”


  “它自己飛進來的,正好落在觀星宮門口,我便把它抓進來了。”


  沉皎手裏提的是一隻仙禽,鶴頸被他攥在手裏,耷拉著頭像隻雞一樣頹廢。


  他得意地朝蕭琅顯擺著,“這可是祥瑞,定是追隨師叔來的!”


  “那還用你說!這是師兄的鶴!”


  無名子養過很多動物用來傳信,之前的黑鷹野性未馴,沒過多久便紛紛一去不回了。墨家藤鳥又不夠靈活,有時出門需要帶很多隻,現在多是陽宗在用。後來無名子在山頂養了三隻鶴,終於如他所願,又乖巧又好用。


  三隻鶴各有特征,疆德子的鶴喙上有一條縱貫首尾的紅線,蕭琅一眼便認了出來。


  她話音未落,沉皎已驚恐地將鶴扔了出去,甩掉一個燙手山芋般鬆了口氣。


  仙禽從地上爬起來,呱呱叫著朝沉皎衝了過去,蕭琅趕緊撲過去抱住它,從它胸前的口袋裏取出厚厚一封信。


  沉皎被仙禽追出門去,蕭琅忐忑不安地展開信件,當即五雷轟頂,頓覺大勢已去,自己大限將至——


  疆德子在回蓬萊前竟要到秦王宮走一趟!

  “完了,師兄來了我指定是死路一條!要不我說自己已經不在秦王宮了……觀星筆錄我還沒寫完怎麽辦……要不讓沉皎給他去封信說我已經死了,早就埋了,都爛在地裏了,沒必要再來收屍了……唉!不知道裝死行不行……”


  蕭琅自言自語嘀咕半天,始終想不出個好主意,於是她喚來沉皎,將信照舊疊好塞回囊中,放歸仙禽,假裝自己沒有收到信,什麽仙禽、什麽來信、什麽疆德子秦王宮的她統統都不知情,如果無法麵對,那便原地躺倒逃避現實。


  沉皎不知她心裏苦,反而異常高興,他很早之前便想見一見大師伯,那是蓬萊山所有弟子心裏最崇拜的人。


  蕭琅不太懂他們的想法,是她不夠厲害還是不夠好看,師兄那麽凶有什麽好崇拜的!她不屑地撇了下嘴,準備睡個回籠覺,順便琢磨一下如何應對將要來到秦國的疆德子。


  等到一覺睡醒,已是近午時。沉皎跑過來告假,說下午要去學宮一趟。蕭琅自然無有不應,當下便放他出宮去了。


  沉皎將將離開觀星宮便有宮人前來稟報,稱忠渭君有要事,請求麵見君後。


  蕭琅趕緊梳洗一通,隨後宣明義進殿。


  “臣下明義,問君後安!”


  明義臉上掛著喜氣洋洋的表情,應是發生了什麽好事,惹得蕭琅十分好奇,忙賜座讓他細細說來。


  “君後,臣下前日由故人牽線得以結識一位有才之士。那人自西地而來,出身雖低然德才兼備,於計量一道尤為擅長。臣下昨日請那位先生到相舍秉燭夜談,因其才華而震撼,故迫不及待引薦入宮,欲為我大秦再添賢臣!”


  “原來是位輕重家。”


  蕭琅讚許地點點頭,但心裏其實是略有些抗拒的,因為她不太希望商家和輕重家於國事摻和過多。不過轉年一想,對方既然出身低微,能有一身真才實學是極不容易的,也許已是多次碰壁正需找口飯吃,不如給個翻身的機會,宋丘不是總嫌他那些手下腦子不好使麽,但願這位可盡人意。


  思及此處,蕭琅忙起身,與明義一同請人進殿,給予了來者十分尊重。


  那人先在殿外深揖一禮,而後走近蕭琅又一禮,這才抬起頭來,說自己名喚“韓涉江”。


  蕭琅第一眼隻覺這位“韓涉江”麵相憨厚,尚且年輕,而立左右的模樣,不像是從事經濟計量之人,但第二眼即被他縫在衣襟上的一道花紋吸引住了。


  她定睛一看,那道花紋竟是一小截幹枯的蓍草,被粗糙的縫線固定在衣襟上,不知經過多少風餐露宿,至此花葉已所剩無幾,隻能隱約看清一抹淡淡的紫色。


  雖說蓍草人人可種,但尋常用的皆是白花,紫花乃是天子上供陰陽家的貢品,既然此人出身低微,這支紫花蓍草是從何而來,難不成又是商王室某位流落在外的貴族?


  於是她試探說道,“如韓先生這般勤樸之人於貴族當中鮮見。”


  韓涉江聞言先是一愣,接著一臉惶恐地否認自己具有貴族身份,自稱祖上是幽居蒼茫山脈的獵戶,隻是他有幸跟隨輕重家智者學習,又逢伯樂,方得立於此地。


  說到蒼茫山脈和獵戶,再結合紫花蓍草,蕭琅稍微一尋思,不禁驚喜萬分,“韓先生可知曉伍瑾之名?”


  韓涉江有些驚訝,“君後怎也知伍瑾先生名姓?”


  “我當然認得!”蕭琅見其反應便知錯不了了,遂下階親邀韓涉江進殿,“先生請。”


  “啊、啊是!”韓涉江從未得此禮遇,由是萬分局促。他緊張地在衣裳上用力擦了擦手,抬腳欲走又迅速放下了,“君後先請。”


  “先生多禮。”蕭琅笑了笑,朝明義使了個眼色。


  明義忙上前指引,不動聲色地將韓涉江先一步引入殿內,而後三人依次落座。


  見韓涉江一直低著頭沉默不語,蕭琅越發覺得這人與尋常輕重家相差甚遠,不像是操 弄市幣之人,更像是農家那些拙於口舌的學生。


  她暗忖一二,冷不丁地問韓涉江,“先生以為,農商何為根本?”


  韓涉江毫不猶豫地迅速答說,“治本於農,務茲稼穡。”


  “商可先農乎?”


  “行商在市,有穀後有市,然後有商。某市重在某,怎敢本末倒置。”


  其人回答令蕭琅很滿意,“計然一派的目光果然比商家更深刻一些。”


  至此她才有了和韓涉江繼續聊下去的欲望,她倒要看看這人究竟有什麽本事,值不值得贈與高位。


  誰知這話匣子一打開便聊到了半夜,懼內的明義早跑了,反倒是沉皎辦完事回來陪坐,陪到最後他也趴在案上睡著了,蕭琅和韓涉江還在嘰嘰咕咕的說話。


  兩人後來又叫了宋丘來,三人圍爐夜話直到天明。


  沉皎自睡夢中醒來時天已大亮,觀星殿大敞著門,宋丘與韓涉江穿過庭院相攜而去。他四下望了望,卻不見蕭琅的蹤影。


  負責掃灑主殿的宮人在殿外候久,沉皎到處找不到蕭琅也隻好問她有沒有看到君後出門去,結果一問才知道蕭琅去了觀星台,說有事拜會疆景先生。


  沉皎得訊匆匆洗漱一番,抱了件衣裳便趕去觀星台。


  然而他上樓後並沒有看到蕭琅,也沒有看到其他人在。正當他準備離開去別的地方找人時,蕭琅從一個頂天立地的書櫃後麵冒出頭來,並招手將他叫了過去。


  這個漆櫃一直擺在角落裏,正麵有門和鎖,沉皎從未見蕭琅打開過,今天竟然打開了。他看到裏麵擺滿了竹簡,分青綠兩色,各有標簽,標簽上有些是人名,有些寫著“計然”“農桑”一類的字眼,垂在邊沿被過堂風吹得晃晃悠悠。


  蕭琅讓他將案上那卷青色竹簡拿過來,沉皎瞄了眼標簽,上麵寫著“韓涉江”,由是滿心疑惑,“這是……”


  “很重要的東西。”蕭琅將竹簡放入漆櫃,而後鎖上門,鄭重其事地將鑰匙交給沉皎,“今天,我便將它托付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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