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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驚夢

  蔡雉自那日離開觀星宮後便沒了動靜,既沒有再請求拜謝疆景子,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天天派人來問安,仿佛消失了一般,這般異常行徑倒惹得蕭琅擔心起來。


  容宣怕她傷神,便喊來秦儉問了問,結果沒有絲毫異常,隻是蔡雉最近略有些心神不寧、寢食難安,好像有事隱瞞,不過秦儉並沒有問出什麽來,隻好罷了。


  “你既為人父母,便已長大成人,往後東宮諸事你自行決斷,拿不準的便同詹事、中庶子等人商議,寡人與你叔母是不會再管了。”


  容宣說罷,暗自感慨世事變遷太快,猶記那年他與秦儉分別時,他甚至稱不上是少年,而秦儉剛剛會跑,如今的秦儉已娶妻生子,他也已是而立之年,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甚至來不及回憶。


  秦儉應了聲,又問了蕭琅安,未及晌午便回了明德殿,下午他還有明義的課要上,這回是該準備一番。


  今天天氣好,蕭琅有些困頓,躺了片刻便睡著了。容宣見她睡了,忽然也覺得睡意上湧,幹脆也躺到床上去歇著,偷會兒懶不礙事。


  日影漸移,容宣驀然醒了過來,他坐起來四下望了望,周身一片雲縈霧繞,身下是堅硬冰涼的地麵,一時竟不知身處何地。


  他站起來隨意尋了個方向走了兩步,眼前雲霧見微,景象慢慢浮現出來。


  偌大的石台漂浮在半空,容宣仰首仔細辨認著台沿鑲嵌的那塊石碑,終於看清那兩個金色的字——


  雲中。


  雲中……雲中台?


  我怎會身在蓬萊?


  不對,這應當是在夢裏。


  容宣分明意識到了不對勁,但無論如何都醒不過來,始終身處夢境當中。正當他焦急萬分的時候,左手邊忽現雕花玉階,白玉雕成的台階和闌幹布滿雲鶴與星辰紋路,漂亮震撼之處實難言喻,一層一層泛著瑩潤的光澤,在彌漫的濃霧中若隱若現著直入雲霄。


  他認得這白玉階,是後麵琅嬛閣藏樓後通向雲中台的階梯,盡管陰宗上下從來不走階梯,外人也上不去,但它卻一直在那裏,也不知究竟是何來曆,又是何用處。


  不如……我上去試試?


  容宣猶豫著走到台階前,左右張望幾眼,周圍盡是雲霧煙氣,萬籟俱寂,一個人影都沒有,他定定神,手扶著冰涼的闌幹,試探著邁上了第一階。


  想象中光怪陸離的景象並沒有出現,也沒有恐怖的機關陷阱,隻有被錦履和衣擺輕輕踏散又撥開的霧氣,以及看不到頭的階梯。


  容宣拾階而上,一心向前沒有回頭,他想看一看自己能站得多高,想看一看階梯的盡頭是不是雲中台,雲中台上會有人嗎,或許有神也說不定。


  他在台階上走了不知多久,至少有數百階,甚至千階,但雲中台依舊遙不可及,階階玉石仿佛無窮盡也。


  容宣……容宣……


  恍惚間,容宣聽到上方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雖不真切,卻也聽出那是蕭琅的聲音。


  雲中台上果然有神!


  容宣一下高興起來,大步向上跑去,這次他竟很快便達到了頂端,一頭闖入浩渺無垠的銀河星海之中。


  暗夜星幕下,大大小小的星子拖著藍瑩瑩的長尾,在複雜密匝的軌道上或是孑然獨往、或是相伴偕行,亦或是佇立守望,金色的星軌交織成一張巨網籠罩四麵八方,惟有腳下清澈如水,一步一氤氳,泛著琉璃似的漣漪。


  在如此玄幻的場景的刺激下,容宣幾乎已經忘記自己跑上雲中台的目的,直到有人在身後拍了他一下,他才驚惶回神,轉身與來者打了個照麵。


  站在容宣身後的不隻有蕭琅,還有許久未見的西夷太子季無止,他以疆德子的形象出現,穿一身術主才有資格著裝的金白道服,而蕭琅則穿一身金玄道服站在疆德子的右手邊。兩人盛裝華服,凜凜然如高山霜雪、幽夜寒月,皆以看陌生人的表情和目光看著容宣,竟是意外般配。


  “原是帝星駕臨。”疆德子走上前,麵色未改,“此非爾等敢來之地,還請速速離去。”


  容宣有很多話想說,但眼下卻像是被人掐住喉嚨、剪了舌頭,一個字音也發不出來,張口不過徒然。


  “所見皆虛妄,所念盡黃粱。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些走罷,去你該去之地。”蕭琅,也許喚為疆景子更準確,她朝容宣輕輕揮了下拂塵,一下將人拂出三四丈遠。


  容宣不泄氣地追回去,在心裏拚命喊著“疆景子”,可惜他發不出絲毫聲音,疆景子亦聽不見。


  正在這時,星海忽然炸開隆隆轟鳴,地麵隨之劇烈搖晃起來,星辰四下流離奔逃,星網也變得混亂糾纏,遠處的疆德子與疆景子更是光怪陸離,就好像水裏的青荇,隨波搖曳。


  容宣好容易在這場變故中站穩腳跟,星海卻像摔碎的玉盞,“嘩啦”一聲崩裂成碎片,消失在噴薄而出的大雪中。


  雪花大如鵝毛,腳下很快便覆上了一層厚厚的積雪,完全遮住了精雕細琢的白玉地麵。


  容宣在沒過小腿的積雪裏蹣跚前行,終於在一座一人高、布滿裂紋的星盤下看見了枯坐的疆德子。


  那人低頭看著躺在懷裏的黑衣人,堆疊的白色道袍和身下白雪被分不清是哪裏流出來的血染透,猶如一大張鋪開的紅布。


  容宣極度恐懼地衝過去,那黑衣人果然是疆景子,此時她的臉上身上滿是血汙,眼睛裏的光亮已近乎消亡。


  “疆景子!”他悲慟至極地撲倒在疆景子身上,用力喊著她的道號,卻是依舊無法發聲,隻有眼淚泉湧,簌簌落在黑色的道袍上,打濕了金色的花紋。


  疆景子的眼睛終於凝起一點微光,她抬手推了容宣一下,在他身上留下一道血印子。


  容宣踉蹌後退,倏然跌入漩渦迅速下墜,耳邊回蕩起微弱的聲音,像極了瀕死之人的殷殷叮囑——


  “去你該去之地……長安……”


  我該去哪裏?長安是何處?它在哪裏?


  容宣來不及詢問,聲音已然消失,接著又出現一男一女的問答——


  疆德子問道,“疆景,你會認真輔佐他,對嗎?”


  疆景子堅定地答他,“我一定會的!”


  對話在風中消弭,俄而又出現——


  “疆景,這個害你至深的塵世不值得你再為之承受諸般痛苦,請允許師兄送你離開,解脫此生。”


  “師兄,你會認真庇護他,對嗎?”


  “……是的,我會。”


  “那往後便依仗師兄了。”


  “季無止!你敢!”容宣目眥欲裂,他拚命掙紮著,想要掙脫漩渦席卷,想要回去雲中台救回即將遭遇不幸的疆景子。“季無止!你不能殺她!你不能!疆景子……快逃!”


  容宣喊啞了嗓子也隻抓住一縷清風,他嘶喊著疆景子的名字終於自夢中猛地驚醒。


  然而這夢境太過真實,令他呼吸無比緊促沉重,心跳如擂鼓,遲遲無法回神,恍惚間似乎仍被困在夢魘深處無法脫身。


  “你在夢裏一會兒喊我疆景子,一會兒喊我蕭琅,又讓我快跑,又說不能殺他,你到底夢到了哪般奇怪的場景?”


  蕭琅托腮看著容宣,對這個逼出容宣一身冷汗的夢十分好奇,不過看其臉色表情可不像是什麽美夢,非震撼即恐怖。


  “我……”容宣嗓子嘶啞得幾乎說不出話,夢裏無法發聲的無力仍曆曆在目。他沉默良久,小心地清了清嗓子,找回正常說話的感覺,“我夢到了你和季、疆德先生。”


  “哈!”蕭琅意味深長地斜睨著他,“想你的帝輔星了是不是?”


  她歎了口氣,再次托起腮,“我疆景子白忙活這十幾年,人家做夢都想見師兄,養大的帝星還不如潑出去的水!”


  容宣抹了把汗,自證清白,“莫胡說,我哪裏有想他!”我恨不得他立馬挫骨揚灰消失在這世上!

  “那你夢到我和他如何?”


  “我夢到你……”容宣剛說到這裏,夢裏那股滅頂的悲慟感便再度湧上來,令他喉頭哽咽,隻言難訴。


  沉皎觀其神態大膽猜測,“君上該不會是夢到師叔和疆德師伯在私奔的路上被術主追殺……啊!”


  一旁的容恒用力跺了沉皎一腳,惡狠狠地瞪著他,“必!不!可!能!”


  這下沉皎冷汗流得比容宣還多,抱著巨痛無比的右腳齜牙咧嘴。


  容宣忽然將蕭琅攬緊懷裏,緊緊抱住卻不說話。


  容恒和沉皎識相地背過身去,一堆小動作暫且不提。


  “我夢到疆德先生做了陰陽家術主,你因為沒能當選氣哭了。”容宣撫著蕭琅披散的頭發,低聲笑說。


  “哈?”蕭琅“震怒”,憤憤不已,“我豈是這般小肚雞腸之人,你果然還是一心向著我師兄!”


  “可這跟追殺疆德師伯有何關係?”沉皎嘴快地問道,接著麵帶驚恐地自答其問,“該不會是疆德師伯當上術主以後怕師叔篡位所以想趕盡殺絕罷?”


  容恒又用力踩了他一腳,嫌棄的表情溢於言表。


  蕭琅不以為意地撇了下嘴,“不過是個夢罷了,有甚可在意的,瞧給你們糾結的。”


  容宣隨聲附和了一句“是啊”,心裏卻依舊恐懼不已,過去那些與蕭琅有關的夢,可都變成了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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