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不如早早逝去
李岱與太醫丞早已告退,餘容宣久立門邊。他看著無力地躺在那裏卻仍在努力歡笑的蕭琅,心裏忽然浮現李岱離開時勸諫的話——
與其痛不欲生,不如早早逝去。
也許離開這個充滿鬼蜮伎倆的人世間,於蕭琅、於疆景子而言,當真是解脫。
蕭琅很快便發現了容宣鬼鬼祟祟的身影,遂討好似的朝他伸出手去,希望對方看在大家的麵子上不要再跟她算賬。“華淵……”
“難得叫得這般好聽,定是虧心!”容宣跑過來握住蕭琅的手,當即打了個寒顫,他趕緊將這隻手塞進衣襟裏,緊貼胸膛暖著,手心的溫度冰得他心髒都停拍了一瞬,仿佛在冰天雪地裏灌了一口雪水,寒徹心扉。“冷嗎?”
蕭琅故作輕鬆地搖頭,“暮夏時節怎會冷?倒是有些熱了。”
這話幾分真假容宣心知肚明,眼下卻並沒有責怪蕭琅,也沒有追問許多,反而高興地朝她炫耀,“李岱說他有把握治好你的傷病,等你身體好起來,我帶你出城騎馬去。”
“我可以先看你和龍非的比試嗎,我還從未見識過神弓的厲害,我都答應龍非了,倘若他贏了你,我便滿足他一個願望。”蕭琅猶記龍非生辰那日那人臉上的神情,隻恨不得當場跪下給容宣磕三個響頭。
“倘若是我贏了他呢?”
容宣也想要一個願望。不,他貪心,他想要三個願望,一個風調雨順,一個國泰民安,一個蕭琅康健。
“那我便徇私滿足你三個願望,一個風調雨順,一個國泰民安,一個……咳咳咳……”
蕭琅本還有話想說,卻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幾乎要喘不上氣,咳著咳著嘴角便開始往外冒血沫,緊接著一口深紅的血泉湧了出來,盡數撲灑在容宣胸前,淋下紅豔豔地一片,在素白的衣裳上格外刺眼。
接著,她脫力似的身子一沉,歪倒在容宣肩上,當即不省人事。
容恒見狀焦急地衝出去,大聲喊著“傳太醫令”,容宣一把攥住他的衣裳,沉聲說了句“不必”。
容恒驀然止住步伐,又聽見容宣說“去拿新衣裳來”,他遲滯地應了聲是,低頭匆匆離開了內殿。
容宣將蕭琅放回床榻上,仔細掖好被角,然後坐在床邊一言不發。
沉皎站在那裏局促地摳著衣裳上的花紋,容宣越是沉默,他便越感到不安。
當緊張的情緒到達頂峰時,他不由自主地原地轉起圈來,嘴裏絮叨不停,試圖以此來掩飾滅頂的愧疚和恐懼,“術主曾占得師叔將有一關難過,建議師叔回蓬萊避難,但因著疆德師伯不在君上身邊,無法指引帝星化劫,故師叔未敢擅自離開,一直留了下來。早知今日會是如此情形,我便該勸師叔回去的,何必在此受苦!術主的心思我著實猜不透,反複無常,又希望師叔繼續做神使好繼承術主之位,又希望師叔嫁給君上回歸塵世,想不通……我想不通……”
“帝星與疆德先生是何關係?寡人記得,當初琅琅剛來伊邑時明明是未來星主,何故改為繼承術主?據寡人所知,蓬萊從未有星主一職,如今又是從何說起?”關於陰陽家的謎團太多,容宣尚且關心的也不過這些。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沉皎似是有些抓狂,“我是陽宗弟子,對陰宗知之甚少,這些都是從師叔那裏聽來的,我隻知帝輔星是疆德師伯,但師伯何故將帝星托付與師叔輔佐我當真不知!”
“沉皎,你莫急,這些都不怪你。”
容宣見其這般神色隻好反過來安慰兩句,眼下他焦躁的心情已慢慢平複,也明白蕭琅今日的光景怨不得沉皎和容恒,那人一旦固執起來任是誰也勸不動,何況身份尊崇,又有誰人敢勸?怪隻怪他疏忽,聽之任之,辜負了無名先生和兩位夫子的期望和囑托,枉為君子!
他正自責著,袖子冷不丁被人扯了一下,一回頭正對上蕭琅圓溜溜的眼睛,那雙眼睛裏寫滿了“我的秘密你問我呀,快問我呀”的神情。
“你醒了?”容宣默默藏下滿心擔憂,笑得溫和。他撥開蕭琅淩亂的額發,低頭在眉心親了親,“看上去精神好了許多,等你身體果真好了我再‘審問’你。”
蕭琅失望地收回視線,她本就不是善於保守秘密之人,有些說出來無傷大雅的秘密她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訴容宣,結果人家還不想聽。
容宣貼著蕭琅臉頰,感覺溫度還算正常,不像手那樣冰涼,遂問道,“還有哪裏不舒服?冷不冷?”
“都是小毛病,不打緊。”蕭琅握住容宣的手安慰他,“不必擔心,我心裏有數。”
“哦,是嗎?”容宣冷笑一聲,他直起腰來抄著手,俯視著蕭琅陰陽怪氣地道,“又覺得自己行了,能活到給我送終了是嗎?”
蕭琅半邊臉埋進衾被裏,小聲碎碎念,“帝陵尚未選址你急甚,有你躺進去的時候……”
容宣頓時七竅生煙,“大點兒聲,寡人聽不見!”
適時,容恒抱著衣裳跑進來,一眼瞥見容宣的表情還當是在和蕭琅吵架,急得他趕緊上前勸慰,“君上消消氣,君後正病著呢!”
“呀!”
蕭琅突然驚叫一聲,眼神慌亂地瞟著不明所以的容恒和沉皎,紅著臉對容宣怒目而視,卻是說不出半個字來。
容宣俯身在她麵前,輕佻地挑了下眉,“且由你張狂幾日,你知道我會如何收拾你!”
這人的不老實讓蕭琅恨得牙癢癢,“到底你有病還是我有病!”
“咱倆都有病,要不怎麽能做夫妻呢!”
“你!”
蕭琅既說不過容宣,幹脆轉移話題,問他公孫遇刺案查得如何,北地戰事可有進展沒有,西部虎奔關得加緊防守,謹防趙韋那廝耍花招。
“你如今是何等情形,竟還有精力管這些瑣事,公孫之事自有太子操心,兵戎之事自有將軍操心,秦國有我你還不放心?你隻管養病,不許想其他,除了我。”
容宣不滿蕭琅看待國事重於自身安危,遂傳令群臣不許將文書送進觀星內殿,更不許任何人在觀星宮議論國事政務,君後自今日開始閉門養病,一概謝客。
蕭琅十分無奈,隻得聽之任之。
結果王令尚未傳出,蔡雉已先它一步來到觀星宮,是因她自李岱處得知容宣今日為觀星宮延醫,蕭琅情勢很是不好,故特地趕來探望。
誰知她這番體貼正好撞在容宣的槍口上,這人很不情願有人來打擾蕭琅養病,偏偏太子婦趕在王令下達前跑來了,一時竟不知該說她太過貼心還是該恨她沒有眼力見兒,思來想去許久也不願放人進殿,大有打發人回去的意思。
但蕭琅自覺精神好了許多,見一見客亦是無妨,況且蔡雉還是帶著公孫一起來的,一片好心豈能辜負,於是勸了容宣兩句,後將人請進內殿來。
蔡雉一來便占了容宣在床邊的位置,那人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默不作聲地跑到外殿催促宮人立刻去傳達王令,一刻都不準耽擱,在蕭琅可以起身活動之前他不想再看到任何閑雜人等出現在觀星宮。
容恒搓著手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那臣下算是閑雜人等嗎?”
容宣剜他一眼,“你再問?”
容恒識相地收聲,自稱要去侍奉蕭琅,轉身便溜了。
內殿,蕭琅正半躺著和蔡雉說話,不時逗弄容為止兩句。她現在對這個公孫很滿意,暗歎這孩子終於長得像個人了。
麵前的蔡雉眉開眼笑地說著容為止的趣事,逗得蕭琅和巧都忍不住笑起來。
待三人笑罷,巧接過話去,不免誇張地說起公孫出生那晚有多驚險,疆景先生有多厲害。她一臉膜拜地吹捧著疆景子,仿佛神兵天降一般,又仿佛天女蒞臨凡塵、不食人間煙火。
蔡雉也在旁萬分感激的幫腔,兩人直誇得疆景子本人都臉紅起來。“天行有常,萬物成以持樞。公孫降世乃天道注定,凡阻礙者皆為逆天而行,陰陽家本就以替天行道、護佑蒼生為己任,理當如此。”
蔡雉與巧聞言便是一愣,主仆對視一眼,俱張口結舌。
巧驚詫道,“君後方才說話的語氣和疆景先生竟頗有幾分相似。”一樣的疏離清冷,一樣的令人不敢忤逆。
“啊對,我們畢竟是姊妹嘛!”
蕭琅慌忙掩飾,但見二人點頭讚同,一副相信的表情,這才鬆了口氣。
“先生救命之恩雉無以為報,甚至未曾當麵叩謝,著實失義失禮。”蔡雉說著愧疚地抿了下嘴,“倘若叔母得空,可、可否……”
蕭琅明白蔡雉的意思,已準備答應,結果對方說到一半不說了,隻是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她,喚了兩聲也沒有反應。
我雖有些衣衫不整但被子蓋得很嚴實,臉剛擦過應該沒有汙漬,玉頍還在我能感覺到,她來之前華淵也已經給我梳過頭了……所以她到底在看甚?
蕭琅百思不得其解,“你……”
“臣下……”蔡雉呆愣愣地張了張嘴,像是仍未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叔母……身體不適,臣下、臣下先行告退。”
蔡雉說罷便逃離似的跑了,留下蕭琅滿心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