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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石崇鬥富王國舅

  朝廷科舉已畢,歐陽建與劉琨在這次的癸卯科試中拔得頭籌,歐陽建考得博學鴻詞科的甲科進士。劉琨考得經濟特科的甲科進士。劉輿差些,隻考了個經濟特科的乙科舉人。三人正在等待皇上差遣,不知能得個什麽官兒。


  不久,各位考生的官位有了結果:歐陽建為山陽縣令;劉琨為司州主薄,管文書簿籍。劉輿不滿意此次科考,權衡再三,他不願為官,先回魏昌,來年再考。


  石崇整天像掐頭蒼蠅似地到處尋找綠珠,不見了綠珠,做什麽事都沒了心機,哪還有時間和精力幫忙歐陽建和劉家兄弟奔走謀官。這三個毛頭小夥子落得這種結果,石崇並不擔心:反正先讓他們受些冷落,日後再慢慢提攜,定會有出人頭地的一天。


  最不滿意的就是歐陽建,他本想通過小舅的疏通,先在洛陽做個尚書郎,能經常接近皇上和重臣,以後遷升得快。不想卻外派做了個山陽縣令,有些不尷不尬。


  劉琨的想法不同,他開導歐陽建道:“大丈夫為國立功,豈在官大官小,朝內朝外?隻要儕輩勤勉為政,勵誌報國,到哪都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無奈,歐陽建隻能抱著一肚子委屈,“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無所用心地到山陽縣當起了小小縣太爺。


  司州在洛陽附近,劉琨送走哥哥劉輿後便去司州衙門報到。在這裏,他見到了一同科考進士,也分來司州當主簿的祖逖。兩人從小都有為國立功的大誌,相見恨晚,從此結成了很深的友誼。他們對當時內憂外患的國情,感同身受,都滿懷報國之心。常常同榻而臥,家國之事談至深夜。一天夜裏,祖逖轉輾反側,為思國事夜不能眠,一聽雞啼,已毫無睡意。於是一腳踢醒劉琨:“聞雞鳴否?”


  劉琨也是夜不成眠,笑答曰:“琨常枕戈待旦也。”


  “聞如此勵誌之雞鳴,備如此待旦之枕戈,吾等何不舞劍以磨練心誌!”於是兩人一躍而起,來到院子,抽出佩劍對練起來。日後劉琨與祖逖終成大器,貴為國之棟梁。


  石崇尋找多日,不見綠珠蹤影,他徹底失望了。從此,不再到大司馬府後花園的聚芳樓去。他不願睹物思人,難熬內心對綠珠的思念和依戀。


  於是,石崇抽出大量金錢,一邊繼續修建金穀園,一邊精心裝修他的安陽鄉侯府。同時,毫無顧忌地將繆蘭和紫鳶接進安陽鄉侯府中。你道為何?原來石崇非但好色,還很“挑色”,不是絕色美女,他是不屑一顧的。在他所接觸過的女人當中,除了綠珠,隻有繆蘭和紫鳶能稱他的心,其他女人,連看也不願多看一眼。原配夫人賈自環更是長相平平,石崇的興趣自然不會在她身上。娶她,原本隻為傳宗接代,隻想通過此段姻親,能投靠賈充而已。豈知這位魯郡公伐吳歸來,便一病不起,不久兩腳一蹬,溘然辭世。賈充既死,靠無所靠,賈充的遠房侄女、石崇的原配夫人賈自環便失去了她的政治價值。而以他如今的身價,當然不可能再委屈自己偷偷摸摸到出租房去與繆蘭、紫鳶幽會,所以石崇才明目張膽地將繆蘭和紫鳶一並接進安陽鄉侯府。


  由武帝親賜的安陽鄉侯府並不比石苞的大司馬府小,甚至還略顯大些。裝修後更是顯得豪華驕奢,富麗堂皇。除了主建築外,府中有兩大園林“問春園”和“詠冬苑”。紫鳶安置在問春園,繆蘭安置在詠冬苑。


  繆蘭為人低調,一搬進詠冬苑,便叫竹兒和翠兒精心布置好琴房,平時也懶得出門,隻是埋頭在苑中撫琴低歌,她不願招惹是非,更不願意惹出金穀草廬那些無名禍端來。


  紫鳶卻是個不甘寂寞的人?問春園哪容得下她。才搬進來,整個安陽鄉侯府便溜達了個徹徹底底。她進到大堂,迎麵見到賈氏,大咧咧開口便問:“喲,你可是我大姐姐賈自環?”


  “季倫既已接你們進府,你們就要守著府中規矩。”


  “規矩?賈姐姐有什麽規矩?”


  “家有家道,婦有婦道,紫鳶姑娘若有心循規蹈矩,日後我會讓人教習於你。”


  “賈姐姐不必費心。紫鳶瘋野慣了,日後我有何不守家道婦道之事,賈姐姐直接投訴給石將軍便是。他殺了我剮了我,與賈姐姐無關的。”


  “你!”嬌生慣養的賈自環哪裏受得了這種窩囊氣,她連忙叫人,“來呀,與我將這口無遮攔的小賤人拉下去重責二十竹棍!”


  紫鳶大怒:“誰敢動我!賈自環,我尊敬你才稱你一聲賈姐姐。按理說來,為人做事總得講個先來後到。繆蘭姐是石將軍的第一個,我紫鳶是老二,算起來你賈自環才是個老三。你威風什麽?你蠻橫什麽?就算你是明媒正娶,我們是自由相好。不礙事呀,大不了你算正房,我們算個二房三房,也輪不到你教訓我們。你敢動我,我便叫菊兒香兒打你!”


  紫鳶這套理論說完,賈自環那裏已氣得眼睛翻白,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轉眼到了初冬。依往年慣例,冬至前後,皇上親率大臣到洛河旁的祈年殿祭天。然後王公大臣們將在皇城四周布施民眾,七七四十九天內,各大臣將支起大鑊,熬上滿滿一鑊稀飯,施舍給荒民貧民。往年,大臣們中規中矩,取些陳年老米,或是陳年老麥碾壓後熬成粥。鑊是尋常的鑊,柴是尋常的柴,勺是尋常的勺,大臣們任務式地施舍完七七四十九天了事。


  今年便是不同以往了,你道為何?原來是武帝之舅王愷聽說石崇修建工程浩大,奢華無比的金穀園,他雖未到現場看過,但心裏很不舒服,很不是滋味。於是布施開始之初,他先讓管家打聽石崇的鑄鐵鑊有五尺三寸口,於是他命家丁抬了六尺口大鐵鑊到石崇家的粥棚邊,與石崇家並排布施。


  賁禮見了,氣憤不過,便即刻跑去向石崇報告,剛進府,紫鳶就攔住了他:“賁禮,什麽事慌裏慌張的?”


  “紫鳶姑娘,那布施的粥棚,王愷家用大鑊想把我們家比下去。乍辦?”


  “乍辦?我可不受這種窩囊氣!便是將我的肉割了剁進粥鑊裏,我們也要將那王愷老狗比下去。”


  “好!知我者,紫鳶也。”石崇擊著掌笑道,“皇上讓我顯富,我何不趁機顯擺顯擺?”說罷讓家丁抬來一口擦得鋥亮的六尺大銅鑊架上熬粥。


  王愷到粥棚一看,氣得哇哇直叫:“石崇小兒,不知哪兒來的幾個臭錢,竟敢與老夫鬥富!”忙派人取來一柄鎦金大勺,選了幾個頗有姿色的婢女,到粥棚分粥。一時間,饑民們擁向了王愷的粥棚。


  賁禮見了,又去報告石崇,石崇笑了笑,問紫鳶乍辦?紫鳶讓賁禮取來十柄純金湯勺,並與賁禮一同到現場,親自與分粥人在銅鑊布施。如此勾魂的大美女到現場分粥,一時間驚動了全城,不但饑民們擁來,連一些富有家子弟也圍到粥棚邊,爭看美女的一顰一笑。


  王愷氣得胡子直翹,也親自坐鎮現場,讓人挑來紅糖水涮大鐵鑊,涮罷當眾將紅糖水倒掉,還向紫鳶這邊發出噓聲。這一招很妙,饑餓的民眾有的以為王家會熬紅糖粥,有的幹脆就去搶那將要倒掉的涮鍋紅糖水。饑餓的人們“呼拉”一下又擁向王愷家的粥棚,紫鳶那邊隻剩下有閑人士和紈絝子弟們垂涎三尺地盯著那張美麗的臉蛋兒。


  紫鳶也沒轍了,終於驚動了石崇。


  石崇趕到布施點,他一時也沒了辦法。都說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正當石崇為王愷家用糖水涮鍋吸引饑民眼球而幹瞪眼時,石家粥棚的柴薪竟然全部燒光了,一時還買不來!

  那邊王家便大聲嘲笑,奚落石家的窘境。正在此時,遠處來了十餘輛滿載的車子,一打聽,車上裝運的全部是精裝紅燭。


  石崇一聲冷笑:“來呀,將那十車紅燭全數買下。”


  紫鳶不知石崇用意,忙問:“買此紅燭……何用?”


  石崇不屑一顧地:“大銅鑊當配大紅燭,紅燭可作薪柴燒了,以賑饑民。”


  “以燭代薪?”紫鳶又驚又喜。她忙叫賁禮用高價買了這十餘車紅燭,當即擺放鑊底,燃將起來。


  這下好看:那些紅燭或是描龍畫鳳,或是大紅喜字,或是麒麟送子,本來就十分美觀,這時在那銅鑊底一並燃起,整個粥棚如逢特大喜事般,頓時饑民們又湧了過來。


  此事傳開,大家都說石崇家比王愷家富得多。


  王愷當然是輸得心有不甘,他琢磨了老半天,突然想得一個妙招。此時已是初冬,洛陽城寒風凜冽,王愷竟讓人在他家粥棚前的大路兩旁,夾道四百丈,用紫絲編成屏障。饑民們要上王愷家粥棚討粥,便可經過這四百丈紫絲屏障,避去風寒。所謂“紫絲”,並非蠶絲,而是用麻絨細紡,漂染時用紅鐵粉輔以藍靛而成,色紫而微暗,雖不太值錢,但掛成洋洋四百丈夾道屏障,真可謂別出心裁,把整個洛陽城轟動了。


  石崇成心壓倒王愷,當然不會認輸。他用比紫絲貴重得多的彩緞,鋪設了五百丈屏障。彩緞可不是一般人能享用的,緞者,蠶絲織就也,它厚實保暖,正麵光滑柔軟,色澤豔麗,印上五彩斑爛的圖案,煞是豪華高貴,富人們喜歡用作縫製冬外套的麵料。相比之下,王愷的紫絲屏障便顯得太小兒科了。


  這一招,王愷氣得幹瞪眼,石崇得意洋洋、樂不可支。


  不過看官,救濟救濟,隻是富人對窮人施以實惠,以解燃眉之急。你看,石王兩家借救濟來相互鬥富,粥棚顯擺得再豪華,再精美,鑊中稀粥還是那麽稀,那麽淡而無味,肉末也不見一星半點,甚至有點發黴的味道散發出來。這裏哪像是布施窮人的慈善之地?分明是王公大臣們顯奢鬥富、顯擺炫耀財富的角力場所。


  此時安陽鄉侯府已全部翻新完畢。你道那安陽鄉侯府裝修得如何?除了皇宮,最是富麗堂皇的要數這裏了。此事紫鳶功勞最大,她親自登場與王愷鬥富,名噪一時,自然就提高了她在府中的地位,連賈自環也不得不敬她三分。於是,府中裝修事宜便由紫鳶說了算,此女也極有心計,她居然堂而皇之也登門拜訪京城中達官貴人的內眷,參觀她們家中裝飾,便設計出比任何一家王公大臣更顯奢華的裝修方案,並親自督陣完工。


  有一次,散騎常侍劉實登門拜訪,石崇設宴招待。他將賈自環冷落一邊,卻讓繆蘭作陪。席間,百味珍饈自是不說,那“百花酒”是用百種花蕊晾幹浸泡上好高粱酒,然後用天山雪蓮繞酒壇埋藏地下三五年,方開壇飲之。此酒清香撲鼻,甘醇如冰露,可飲數斤不醉。繆蘭頻頻敬酒,劉實雖然隻敢偶爾對眼前這位絕色女子瞟上一兩眼,那勾魂的眉兒、那迷人的秋波、那挑逗的鼻梁、那絕殺的小嘴兒……劉實的心狂跳不已,早就未飲先醉了。幾大杯“百花酒”下肚,加上長時間急促的心跳,於是便內急,想借廁所一用。劉實沿婢女所指引,走到廁所門外,見門內有絳紗大床,茵褥甚麗,竟還有兩位婢女持香囊在門內侍立。更糟糕的是,那紫鳶早不到,晚不到,偏偏此時經過,走到劉實麵前。


  紫鳶嫣然一笑,如玉藕般的嫩手兒勾搭在劉實肩上:“小哥哥欲何往呀?”


  這仙女般的一笑,這勾魂的一搭肩,劉實以為誤入石崇內室,已驚嚇得尿到了褲子裏,急忙捂著褲襠退了出來。


  繆蘭一見,羞紅了臉,扭頭過一邊去。


  石崇甚覺稀奇,問道:“劉兄,何故捂著褲襠?”


  “我、我走錯路徑,誤入石兄內房了。”


  “那就是我家廁所。唉,如此簡陋之所,何能與內房相提並論?”說罷叫兩侍女再次陪同劉實入廁。那兩侍女自是心細,先讓劉實更換衣褲,用“廁棗”塞鼻,以防異味;出恭罷又是香湯沐浴,沐浴畢還要躺在紗床上,自有侍廁婢女用“甲煎粉”、沉香汁之類的香料為劉大人噴撒全身,這才換上新衣,由引導婢女簇擁著重新入席。


  著實爽神了一番的劉實驚歎道:“世間竟有此廁耳!茵褥香囊,紗床美女,吾得長居此廁,亦不枉此生也!”


  話分兩頭。綠珠那天晚上轉輾反側,一夜未眠。潘嶽夫妻的恩愛和專情打動了她,她不得不回過頭來認真審視自己與石崇的情感糾葛。是的,自己並非石崇情感上的唯一,可石崇卻是自己的唯一呀!從雙角鎮對他的一見鍾情,從綠蘿村與他重逢時內心的狂跳,從小木樓窗前送給他那刻骨銘心的“唇親”,從浸透了雙雙情感的《昭君詞》,到聚芳樓暴風驟雨般的噴發,已經交出了一份真實的情感答卷:自己這一生,哪怕是眨眼的瞬間;自己這一身,哪怕是汗毛管兒透出的氣息,都充盈著對他的愛戀,都是自家生命對他的唯一依附。為了這個“唯一”,她要回到他身邊。


  小秋知道錯了,但錯不在她,本來她以為這是一次生命的囑托,是一次真愛的傳遞,她哪裏知道眼前這位絕代佳人早已情有所寄,愛有所托;她更不知道眼前這位絕代佳人從情感到生命,幾乎什麽都已由不得她自己支配了。所以當綠珠向她辭行時,她隻有默然,隻有戀戀不舍地為“朱妹妹”拾掇行裝。


  出於安全考慮,潘嶽要“朱妹妹”仍舊是女扮男妝。於是小秋便認真地為綠珠描繪那即將拋頭露麵的“妝頭”:眉毛得加濃加粗,臉兒上的粉底也濃重粗獷了不少,那多事的潘嶽,竟然建議在綠珠唇周塗上淡淡的青黛,乍一看,真以為是快要露頭的胡須!這打扮真是有點不倫不類了,不管怎麽看,都會讓人忍俊不禁。


  車駕很快將綠珠送到了洛陽城外。數百丈紫紗彩緞屏障,讓綠珠看得眼花繚亂。她在車上聽到不少衣不蔽體的饑民說著什麽“石府與王府布施”之類的話題,她便下了車,沿著屏障細細觀看起來:這些屏障掛得早有些時日了,可明明不少饑民衣不蔽體,為何卻掛著這麽多的彩緞,不扯給饑民去縫製禦寒的衣衫呢?她打聽到彩緞屏障是石崇府上的,於是便大膽地扯下一片彩緞,遞給身邊一位衣衫襤褸的老者:“老伯伯,這些彩緞掛著也是擋風,穿著也是擋風,你就拿去縫件衣裳,擋擋風寒吧。”


  “不可,不可。”老者連忙推辭,“石府之物,誰人敢動。”


  “老伯伯,我便是石府之人,你就拿著吧。”


  這老者聞說是石府之人相贈,粥也不去打了,拿著那塊彩緞高高興興回家去了。


  “石少爺,小哥哥,你真是好人哪。”其他饑民見狀,誤認為綠珠是石家少爺,擁了上來,都想讓“石少爺”分給自己一塊彩緞。


  “鄉親們,家中缺少衣料縫寒衣的,都請自己扯彩緞吧。”


  此言一出,饑民們紛紛扯下彩緞,帶回家中。不到兩個時辰,五百丈彩緞就被扯走了大半。


  王愷家的紫絲太薄,無人去扯。


  正在粥棚布施的紫鳶和賁禮聽說此事,氣得暴跳如雷,連忙帶領十幾個家丁,驅散了搶彩緞的人們。賁禮追問為首者是誰人,有人便說是石家大少爺應允的。


  賁禮聽得一頭霧水:“石府何來的大少爺?”


  “不要難為他們,彩緞是我讓他們扯的。”


  “你?你就是石家大少?”


  “誰說我是石家大少?既然石將軍布施,窮人又饑又寒,扯下彩緞讓他們縫衣禦寒,又有何不可?”


  賁禮挽起袖子:“看老子不打扁了你這狂妄小子!”


  “君子動口不動手。有種的請你們石將軍來。”


  “石將軍豈是你無名小卒想見就能見的?來呀,與我重重的打!”


  賁禮與那十幾家丁一擁而上,揪住綠珠便要開打。


  “休得動手。”陸機與陸雲撥開人群,上前阻止。


  “與你二人無關,閃開!”


  陸雲哈哈大笑:“朱公子是我兄弟二人的好友,怎說無關?”


  綠珠稍稍鬆了一口氣:“陸兄,你們快快走吧。”


  “兄弟有難,豈有袖手旁觀之理?”


  陸雲又笑:“對,對。要兩肋插刀!”


  賁禮一拳打倒陸雲:“我就先打你這‘兩肋插刀’!”


  眨眼之間,可憐那陸機兄弟,已被三拳兩腳打得鼻青臉腫。綠珠急了,摔下冠巾,大聲叫道:“別打了,我是綠珠!”


  隻見綠珠一頭秀發如瀑布般順勢瀉下,瞬間還原了女妝。紫鳶似乎早就耳聞“綠珠”這名字,她聽說綠珠是石崇的至愛,是石崇的生命,是石崇的一切。就這鬼樣子?濃眉、胡茬,臉上還有一道細細的卻是十分清晰的傷疤。但不管怎樣,她的輪廓是秀美的,也許……她化了妝?想到此,一股濃濃的醋意由然而生,隻聽她潑辣地大叫一聲:“假的,她冒充的。打她!”


  “不,不能打。”賁禮沒見過綠珠,但他更知道綠珠的分量,“萬一她真是綠珠,我們失手打了,我們連命都會打沒了。”


  “我不管!”紫鳶說著撲上前去撕扯綠珠。


  賁禮急了,一把拉開紫鳶,順手給了她一巴掌。


  “你打我?敢打你的主子!”紫鳶逼向賁禮,賁禮被鎮住了。紫鳶趁機抽出賁禮的佩劍,轉身直指綠珠,“瘋女人,今天你竟敢冒充綠珠,你死定了!”


  紫鳶說罷,一劍朝綠珠咽喉刺去。


  說時遲,那時快,滿身傷痕的陸機一躍而起,用雙手握住了劍鋒。血,從他的雙掌間流了下來。


  “你們幹什麽!”一聲怒喝從人群背後傳來,原來是有人報告了石崇,他騎上豹斑銀鬃馬,叫上帥仁和曹義,飛也似趕來了。


  綠珠一見石崇,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低下頭來。


  石崇一步一步走向綠珠,他來到綠珠麵前,盯著綠珠看了很久很久,空氣似乎全凝結了。突然,他一把抱起綠珠,“噔噔噔”跑到豹斑銀鬃馬前,將綠珠往馬鞍上一扔,自己也就勢躍上,猛策一鞭,疾馳而去。


  帥仁和曹義不敢怠慢,忙將陸機兄弟送去療傷。紫鳶和賁禮呆若木雞,良久,才怏怏離去。


  石崇什麽話也沒說,任憑駿馬撒野般馳騁,他們一直急馳到了黃河邊,馬停下來了。石崇緊緊地摟著綠珠,綠珠似乎感覺得到,一滴滴滾燙的淚,滴在她的頸脖,浸化到她的心中。


  “珠兒,我不能沒有你。”


  “季倫,我不該離開你。”


  “噓,別說話,就讓我這麽緊緊的抱著你。”


  良久,綠珠囁嚅地試探著問道:“我扯了彩緞送人……你不會惱我吧?”


  “早想有人來扯了去,不想那人是你。珠兒,你天生是我肚裏的小蟲蟲,辦什麽事都合我意。”


  “沒有陸機兄弟救我,你肚裏就沒有小蟲蟲了。”


  石崇笑著縱身跳下馬,一把將綠珠抱了下來:“天哪,誰幫你畫了這麽難看的濃眉,這麽惡心的胡茬!”


  “潘嶽大哥和小秋嫂子。”


  “他們要存心氣死我!”


  “死不得的,不然,你肚裏的小蟲蟲會跟你一塊兒死的。”


  “胡說!小小年紀,想那麽多幹嗎?難怪你會背著我,稀裏糊塗的亂跑。”


  “當時我是覺著……我成了多餘的人。”


  “你這小腦瓜子怎的就想得那麽複雜?”


  “那天,我悄悄去見了你的‘冰’,還未容得去見你的‘火’,我已經被你的‘冰’把我全身都凍僵了。所以……”


  “所以你選擇了離開我。”


  “季倫,我覺著她們對你的感情要比我深。”


  “珠兒呀,要說繆蘭是我的‘冰’,紫鳶是我的‘火’,而你,卻是我的‘神’哪。人熱了可以無冰,冷了可以無火,但絕對不可無神。無論何時,無論何處,人若無神,便等於沒有了鮮活的生命,沒有了主宰的靈魂。無神之人活在世上,乃行屍走肉耳!”


  “我可沒那麽神。”


  石崇又一次緊緊地抱著綠珠:“一萬個女子的感情加起來,都比不上我對你的感情深。別忘了,是你在綠蘿村給了我齒親印,是你在越城嶺扔給我救命槍,是你在聚芳樓灑給我芳心雨,是你我在用心來謳歌《昭君詞》。珠兒,你就是我的一切,你就是我的生命!”


  這次綠珠看到了,石崇的淚一滴滴灑在自己的腮邊,他不斷地輕輕擦拭著,似乎已將自己那一下巴“惡心的胡茬”全抹洗幹淨了。


  兩人又騎上馬,慢慢地溜達著。


  綠珠輕輕地向石崇訴說了如何與歐陽建、劉琨去看望繆蘭,如何被石崇撞了個正著,自己如何連夜溜走,見到了陸機兄弟,又如何路經中牟,巧遇潘嶽……


  回到大司馬府,陸機兄弟已經包紮好傷口,正陪著石母說話呢。原來陸機兄弟大受張華賞識,說是“伐吳一戰,收獲最甚者,乃得陸氏兄弟二人。”於是極力向武帝推薦,陸機已被委任為太子洗馬,陸雲則委任為浚義縣令。兄弟倆欲回東吳搬家,剛巧遇上了綠珠扯彩緞分發饑民之事。


  石崇對其兄陸景本來就十分敬重,也聽張華褒揚過陸機兄弟,此次陸機兄弟舍身相救綠珠,他更是感激萬分。石崇派人立馬去找歐陽建和劉琨兄弟,要與這幾位青年才俊好好聚一聚。


  剛好劉輿從魏昌到司州尋劉琨,於是兄弟倆先到聚芳樓。劉琨一見綠珠便大聲嚷嚷:“綠珠姐姐,你害得我好苦!真弄丟了你,我怎向石兄交待?”


  “得了,你小子別討了好還賣乖。”石崇戳了一下劉琨的額頭,“有本事,你與陸機兄弟吟幾首好詩來聽聽。”


  “不急,不急。等我哥和歐陽建到了,再向兩位陸兄請教。”


  不多時,歐陽建也趕到了,他鬧得更歡:“以後不與小小舅娘玩了。自己弄丟了不算,還害我隻當了個小小的山陽縣令!”說罷非要綠珠吹了一曲竹笛向石崇小舅賠個不是,還美其名曰“珠滴石穿”。


  一時間,聚芳樓又熱鬧起來了。


  石崇讓玉兒煮來廬山雲霧茶,潔兒、冰兒和清兒布好琴台,擺上果品點心,焚上幾炷檀香,幾個年輕的文人騷客算是聚在了一起。石崇笑了笑:“今日難得與幾位年輕才俊相聚,可惜臘梅隻有花蕾,尚未開放,不過這飛飛揚揚的細雪倒增添了不少情趣。我便以梅骨朵為題,幾位吟詠一下,如何?”


  “小舅,別‘如’什麽‘何’了,這可是個難題。”


  “怕難?先讓別人吟來。”


  “小舅真以為我不敢吟了?我非得先獻這個醜不可。”歐陽建說罷,吟將起來:

  聚芳無芳豔,笑看雪如煙,

  寒蕾三五點,蓄勢待明天。


  石崇笑罵道:“好個‘蓄勢待明天’,你小子野心不小!”


  陸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看見眾人都莫名地盯著他,他想捂住嘴巴,手上被利刃割傷的傷口卻痛起來。陸雲聳了聳肩:“歐陽賢弟不同凡響,倒是我們要獻醜了。”說罷吟道:

  玉龍舒寒宇,臘梅早思春,


  奇骨搖曳處,含苞亦含情。


  剛吟罷,陸雲自個兒先笑了起來。歐陽建止住他:“士龍兄,此處非思春之所,你的情含何處?”


  石崇道:“士龍呀,明日我讓紫鳶向你賠個不是,讓她幫你找個思春的人兒,解解你的饞,行了吧?”


  “哥,他們聯手欺負我了。”


  “誰叫你吟出此等酸不溜丟的詩句來啦?”陸機說罷,也吟將起來:

  寒鳥歸飛急,空餘蕾戀枝,

  呼雛冬雪裏:比翼花開時。


  “士衡以物喻人,以物詠誌。不錯,不錯。劉越石,聽說你劍術頗佳,何不舞劍吟詩,以助雅興?”


  劉琨也不推辭,拔出佩劍,起舞吟道:


  劍客何仡仡,寒梅何戚戚,

  鋒激蓓蕾勇,傲雪炸滿枝。


  “哈,士衡詠梅骨朵,怎的詠出一番殺氣來了?”


  “他哪裏有什麽殺氣,分明是‘自吹自擂’、‘好為人師’罷了。”


  陸雲又笑了起來,還嚷嚷道:“如此般詠詩,有點兒不好玩了。不如請綠珠姑娘用家鄉小曲唱一唱梅花骨朵吧?”


  此提議引來一片叫好聲。綠珠不好推托,想了想,撫琴唱了一曲《歌仔調》。歌是夠優美動聽的,可是大家大眼瞪小眼,誰也聽不出綠珠唱的是什麽名堂。都說“久住江邊知魚汛”,石崇此時便可顯露兩手了,他笑言道:“你們聽好了,人家唱的梅花骨朵煞是有趣呢。” 說罷給大家當起了“翻譯”:

  金雞仔,尾婆娑,

  拍拍翅膀唱山歌,

  飛上梅花樹,

  “米仔”大大顆,


  叮“米”叮對花骨朵,


  花骨朵,發了火,

  開得大大朵,

  嚇得金雞叫咯咯。


  這首風趣詼諧的歌仔調,逗得大家笑了個前撲後仰。


  此時的石崇,似乎是若有所思。


  “小舅,小小舅娘回到你身邊了,又有什麽解不開的疙瘩啦?”


  “那倒沒有什麽。我是想,如果我金穀園落成,我們在瞻溪閣專門開個賽詩會,以詩會友,以文交友,邀請天下才俊聚會瞻溪閣,豈不妙哉?”


  “好主意!先算上陸機兄和陸雲兄,還有劉輿劉琨兄弟。”


  綠珠言道:“別忘了算上潘嶽大哥。”


  石崇逗趣道:“不算他,不算他。誰叫那多事的家夥將我家珠兒仙女般的臉蛋畫得不倫不類!”


  這愛笑的陸雲又笑得前撲後仰了。


  後來,石崇留陸機兄弟在大司馬府玩了數日,贈予盤纏,才讓他兄弟二人返回東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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