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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八 小女婚事

  一

  言頌撲通一下跪到她舅舅面前的時候,她小舅舅敲著木魚眼皮都不掀一下。


  「佛啊,救救我。」姑娘抓住灰色的僧袍,一把鼻涕一把淚。


  「施主所為何事?」白凈俊美的佛聲音溫柔,口氣卻不大有誠意,輕輕抽回袍子。


  「佛啊,我喜歡上了兩個男生,我不知道自己該選誰。」


  「施主」


  「佛啊,事情是這樣的,a是我同院的學長,他還兼職當了牧師,所以我經常找他告解,吐槽我兩個太受歡迎的哥哥,吐槽因為他們,我在女生群中承受著我這樣幼小的年紀本不該承受的壓力、糖衣炮彈以及示好,搞得我都不知道我的好人緣是因為我有兩個好哥哥還是我本身的魅力。」


  「施主,依貧僧看,你的好人緣來自你的二哥啊,畢竟他長得更好看。你大哥,說實話,真的太丑了,和你爸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真是好醜。」


  「佛啊,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學長a老是很耐心、很溫柔地勸慰我,所以我漸漸地喜歡上了他。然後呢,在我準備表白的那一天,我遇上了校友b,他在我面前默默地吃了一碗麻辣燙,對,我也在吃麻辣燙,那家麻辣燙還挺好吃的,可是我吃得一臉鼻涕一嘴油,他吃得一身風度滿臉白月光。他是我見過的吃麻辣燙吃得最好看的男生。然後,我就又喜歡上了b現在,我既喜歡學長a又喜歡校友b,所以,佛啊,我該怎麼辦。」


  佛溫柔地撫摸外甥女白皙的小臉,這張臉真年輕又真可愛。他問她:「依照貧僧的看法,事宜從簡從易,心宜從輕從淡,太困難的反而不是最正確的。那麼,問題來了,a和b,誰喜歡施主呢?」


  小姑娘抱著僧袍擦鼻涕,如同兒時的模樣,她認真地告訴眼前的佛陀,也認真地回答:「其實大概也許,其實吧,他們都不喜歡我。所以啊,佛,我該怎麼辦?」


  佛半晌沒吭聲,閉上了眼睛,許久才緩緩睜開眼,溫柔道:「不喜歡你的,舅舅幫你詛咒他們下輩子變癩蛤蟆,讓他們都滾犢子,笨笨。」


  二


  言頌問了佛,很苦惱地回到了學校,她的母校也是母親的母校,可母親的名字現在還刻在校史上,而她的名字也就只是個名字。言頌長相、性格很像母親,可是學習成績卻萬萬不及她那個學霸媽,從小又被父親一顆心肝寵溺得過了些,越發不好好學習,高考之後,勉勉強強讀了z大,學的專業也很是勉強——哲學。


  哲學系自古出奇葩,傳說z大校史上瘋了三個半,三個學哲學的,還有半個來自哲學院百年不變的好鄰居法學院。所謂環境影響人格。


  哲學院的學子們一致認為,言頌長了一張懵懂的臉,懵懂是比較客氣的話,其實就是一張時時刻刻都在懵逼的臉。


  比如這樣的:「言頌,你喜歡尼采還是盧梭還是黑格爾還是伏爾泰還是亞里士多德,尼采太狂盧梭太理想伏爾泰私德欠佳黑格爾個人認為被追捧太高亞里士多德生錯了時代,你覺得咧?」


  言頌:懵逼。


  再比如這樣的:「這個時代被恭維為自由的時代,理想很自由,愛情很自由,衣食住行每樣東西可供選擇的品質空間都很大,可到最後,理想沒有辦法實現,愛情依舊向錢向權看齊,衣食住行樣樣可供選擇可樣樣選擇不起,依舊局限在能力之內。而人的能力又和先天遺傳相關,那麼據此而看,莫非自由永遠是空談?提倡的平等公正雖然有了可實現的土壤,可因為種子的不佳只能變成一種時髦的觀念,那麼我們的前行究竟有何意義?思想的進步遠不能解救人類啊,你覺得呢,言頌?」


  言頌:懵逼。


  再比如這樣的:「言頌同學,昨天我跟我爸媽商量了一下,雖然你媽是院士你爸是傳奇人物你兩個哥哥都非常優秀,雖然你家世顯赫,雖然你勉強長得還算清秀,但是我們還是一致認為你這個人有些愚笨,與人相處顯得不夠靈光,顯然與我是不大般配的,所以,我單方面通知你,我決定不暗戀你了,以後請你不要騷擾我。」


  言頌:懵逼。


  當然,最多的是這樣的:「言頌你大哥喜歡吃啥穿啥看啥電影聽啥歌,什麼,你大哥有女朋友了噢沒關係啊,那話說你二哥喜歡吃啥穿啥看啥電影聽啥歌?」


  言頌:「」


  鑒於此類人物層出不窮,言頌經常去一個自稱在神學院受過洗禮的學長處告解,學長溫柔如和風,俊美如松柳,她說什麼他都能聽懂,她說什麼他都能接上話,每一句安慰都像一把堅定的熨斗,讓人心裡帖服極了。


  可偏偏有一點不好。


  學長姓顧。


  她爸說,以後上學碰見姓顧的,拔腿就跑喲,笨笨。


  為啥呀,爸爸?

  因為咱們家和顧家有世仇呀。


  雖然顧學長眼睛燦爛若星子,唇紅齒白很誘人,看著她的表情都像是在鼓勵她告白,可是爸爸的話又不能不聽,所以言頌小閨女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告白,怎樣告白,直到有一天,言頌一邊聽歌一邊下樓梯,一個趔趄滑倒在顧學長的臂彎中的時候,四目相對,意濃如酒,情醇如茶,小閨女覺得時機到了。為了羅密歐,哪怕做回朱麗葉呢。


  她熬了三個夜晚,寫了一封情書。情書上說:「從沒有人認真地說,言頌你是個可愛得會發光的姑娘,可是你說了;從沒有人和我認真地交談,只因為言頌是言頌,不因為別的,可是你做到了;從沒有人認真地告訴我,言頌,你看,春天來了,風清爽而不黏人,麻雀雖灰撲撲但也胖乎乎的,草變綠了花兒結了苞,大家臉上掛著平和的笑意。我們奔赴努力,更奔赴生命的內里,這可真好,不是嗎?


  「我做了一道證明題,證明我可不可以喜歡你,答案如下:


  「可以而喜歡,或不可以而喜歡。


  「所以,可以或者不可以,我都喜歡你。」


  言頌自認寫了一封感人至深的情書,這劇本瞧著也是正正經經,她預備趁著傍晚無人,塞進顧學長的課桌里,可一頓麻辣燙的工夫,改變了一場風花雪月。


  言頌去教室的路上吃了一頓麻辣燙。壞了一隻腳的路邊小桌,對坐兩人。對面的人也吃了一碗麻辣燙,可是這是一碗樸素的麻辣燙,比起言頌加了牛肉丸魚丸外加魚豆腐泡麵的滿滿堆成谷堆的一碗,那一碗中只有青菜和蘿蔔。


  但言頌覺得對面的麻辣燙更好吃,至少被那人吃著的模樣,讓人覺得,非常非常的好吃。


  言頌被一碗麻辣燙勾得牽腸掛肚,她握著的情書,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遞給了對面的人。


  等她回過神的時候,對面美如山秀如錦朗如日的少年已經很嚴肅地伸出一隻白皙有力的手,他說:「我答應和你交往,言頌同學。」


  再等她徹底回過神的時候,多了一個男朋友。


  言頌第二日諮詢了已經出家多年還酒肉穿腸過的小舅舅,沒有得到很好的建議,晚上又致電媽媽。


  「媽媽,我戀愛了。」


  對面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言頌就聽到了尖叫:「笨笨你說啥?!你有男朋友了?!誰拐騙了你!媽蛋老子這會兒就過去,我要跟他拼了?!不對!老子要報警!你在那兒站著不許動!」


  顯然她爸偷接了她媽的電話。


  言頌嘆氣,撒嬌:「爸爸爸爸,笨笨好想你。」


  手機的另一頭淚光閃閃:「爸爸爸爸也好想笨笨,你大哥二哥都不好玩,沒有笨笨可愛,我的兒你啥時候放假啊爸爸好想你,我的兒爸爸昨天從法國回來給你帶了一條小裙子你快回來。」


  言頌的心都要化了,軟語哄了爸爸一會兒,才掛斷了電話。


  對面的言希感傷遠赴h城讀書的小心肝,儼然忘了這場對話的最初了。


  阿衡晚上給女兒回了電話,言頌又給媽媽說了一遍經過,阿衡想了會兒,提建議道:「媽媽建議你,至少要看清楚,自己究竟喜歡的是誰。」


  「什麼是真正的喜歡,媽媽?」


  「一種需要吧。」


  「什麼樣的?」


  「忙碌的時候我們可能把一切都忘了,可是忙碌過去,你腦海中最初浮現的那個人,就是建立在意識之中的最深刻的需要。」


  「你是因為需要才愛上的爸爸?」


  「對你爸爸一見鍾情,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沒理智的事。那不只是需要。」


  三


  言頌莫名其妙多了個男朋友,之後才知道,男朋友叫宋延,跟她名字剛好掉了個個兒。可是相比「言頌」這個名字,宋延的含金量要大得多。宋延奧數滿分進學校,讀了計算機系,曾經帶著團隊製造了不少功能型機器人,代表學校去國際參賽,拿獎拿到手軟。言頌經常在各類報紙各類期刊上看到他的名字,但一直未見其人,只聞其聲。


  如今經過打聽才知道,最出名的還是他的臉。女生多實惠,只要臉好看,其他有關智商有關性格有關人品都可以自動柔光處理。所以,即使宋延性格人品外人不得而知,追求他的依舊一籮筐。


  言頌和宋延雖然交換了電話號碼,但起初兩人並無動靜。又過了幾日,言頌分明還在猶豫要不要主動聯繫,要回情書,正式致歉,宋延卻已經打電話,請她去城外五里河遊玩。


  言頌一聽宋延的聲音,腿就軟了,看他吃麻辣燙那會兒的暈眩感又來了,點頭像小雞啄米。


  等她到的時候,宋延已經像老僧入定一般,坐在河邊垂釣。旁邊柳樹絛絛,桃樹窈窕,和風順暢,言頌微微笑了笑,剛剛一直緊張的心情瞬間放鬆了。


  她說:「今天天氣真好啊,宋延。」


  宋延則說:「是啊。」


  然後他繼續專註地盯著河水和隨時會至的漣漪。


  言頌並沒有打擾他,安靜地坐著,一轉身,卻看到他身旁放了一個精緻的硬殼彩紙做的小風車,於是有些好奇地瞅著。


  宋延把小風車遞了過去:「今天南風二級,氣流不斷,我剛剛疊的,送給你。」


  言頌愣了,拿著小風車,朝著南北向,果真小風車就晃悠悠轉動起來。言頌似乎回憶起了幼時的美好回憶,站起身,朝著風的方向跑了起來,小風車也就轉動得更加快了。


  她第一次覺得,奔跑也是有意思的一件事,不自覺地就笑了。


  那天宋延釣了四條魚,兩條燒烤,兩條燉煮。言頌覺得烤的魚肉香嫩、煮的湯味鮮甜,之後看向宋延的目光都帶著非同一般的柔軟。


  陽光最溫暖的時候,他們在樹邊各居一隅,酣暢睡去。


  言頌做了個夢,她夢見了幼時,在媽媽懷中的自己。醒來時,卻莫名有些感慨,宋延真的是個很有溫度的人啊,雖然有些不愛說話。


  似乎便是這一天,開啟了兩人相處的模式。總是宋延約言頌周末出來,言頌應約,兩人在舒適的情緒和環境中相處一天,每一次宋延都會送給她一件小小的手工禮物,看不出用心,大概對他而言都是簡單的小事。而她畢竟是他名義上的女朋友,用小心思討她開心也似乎是應該的。


  開始時他比較嚴肅,再熟悉一些的時候,他會對她微笑。宋延笑的時候,眉毛都似乎被陽光暈染,讓言頌覺得可親可愛,也俊秀極了。


  等到後來,再再熟悉一些的時候,他甚至會做一些簡單的小機器人帶給她,然後言頌看著草地上機械地走來走去的小機器人,咔咔咔咔,轉身,再走來走去,然後莫名地哈哈大笑起來。


  和宋延在一起的時候,時間過得很快,言頌因此期待每一個周末。熟悉的同學都知道她有了約會的對象,可是卻不知道這個人是誰。畢竟不是隨隨便便一碗麻辣燙就能隨隨便便召喚出一個男朋友,這種神奇而美妙的事,還是不要說了吧。


  這種相處如同一場夢境,他們在學校時,彼此並沒有見過面,也沒有什麼交集的機會。她總是在電視採訪和各類報刊上瞧見他,這個少年帶領他的團隊漸漸地在凝聚力量和權威。他引起她身邊所有人的讚歎和仰慕,可是她卻還是那個平常的人。她變得惶恐而疑惑,又總覺得自卑而奇怪。在相戀兩年之後,言頌認真地思考:當年的他,為什麼會答應她那顯然不大對頭的告白。


  宋延的小機器人和一整個可以撒歡的山野溪流,再也沒法讓她笑出來。宋延清清淡淡,似乎哪一天哪一眼瞧不見,他便會徹底離開這片凡塵,回到屬於自己的天堂。可她呢,在如涓涓細流的相處之後,真正開始依賴他、需要他,好吧,其實也就是愛上他之後,又該如何脫身?

  這種不平等的愛情,言頌甚至連拒絕的權利都沒有。埋下了疑惑的火種,宋延的一舉一動都讓言頌方寸大亂。他沒有牽過她的手沒有撫摸過她的臉頰,更沒有親吻過她,如果說「朋友」和「戀人」的定義截然不同,那麼,「朋友」顯然更契合兩人相處的模式。


  四


  偶然的一天,學院聚會。約有兩年未聯繫已升入研究生院的顧學長也參加了這場聚會。言頌在有了宋延之後,與他漸行漸遠,他雖依舊待人那樣親切,可是此時瞧見他,她卻只能點頭一笑。


  言頌心中冒出一句話:我是有了男朋友的人啊。


  小姑娘臉上泛起了微微的紅暈,好像一朵初初抱蕾的鮮花。言頌一向算是好看的姑娘,畢竟她有那樣好看標緻的爸爸。所以,對於好看的姑娘,大家看到了也覺得賞心悅目。


  而喝了酒的人總愛訴衷腸,大學即將畢業,男孩子們有些像不甘心的獵人,畢竟圈養的小羊們馬上就要走向更廣闊的草原,那是他們大概再也觸碰不到的溫柔純凈。因此也有一二男生向言頌告白,言頌很認真地拒絕了,然後回敬了對方一杯酒。最後一個,在醉眼迷濛中走來的是顧屹。顧學長單名一個「屹」字。


  他說:「言頌,你大概不知道,每次給你做告解的時候也是我人生最痛苦的時候。」


  言頌一直覺得那是一段美好的回憶。


  「我為了父親的一段執念,才走到你的身邊。他因為得不到的執妄,而要求我必須得到。」


  言頌覺得自己又懵逼了,徹底聽不懂了。


  「我引誘你喜歡我,似乎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因為你顯然並不能抵抗一個對你溫柔有耐心,並把你當成獨立的你的人。你的人生太過平凡,而你的父母兄長都十分耀眼,他們的寵愛讓你在家中感受到自己獨一無二的價值,可這種價值一旦走出家門就蕩然無存。所以你無措、你苦惱,你無法摘去父母兄長帶給你的附加的價值,可是你又顯然無法憑藉自己的能力走上巔峰。你一直試圖說服自己,我是言希、溫衡的女兒,所以我一定是有才華、有能力的,可是事實上,你沒有這種東西。你承認了,而後自卑。我帶給你溫暖寄託,讓你正視自己,而你喜歡上我,也算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不是嗎?」


  言頌被一種震撼的類似「草泥馬」的心情掀翻在塵埃中。


  顧屹繼續帶著閑適和嘲弄開口:「我預備拿到你的告白書再狠狠地拒絕你、羞辱你,也順便告訴我那高高在上的父親,他想得到的愛情,魂夢相牽的愛情,不過如此而已。我已經準備好了,我那麼興奮地等著你的一封告白書,快要到達的快意折磨著我的心,我親眼看著你下定決心而後離開,那一天,我等了你一夜。我以為你下一秒就會帶著情書而來,可是你並沒有。我以為你會羞澀支吾地告訴我,你喜歡我,你也並沒有。事實上,並不只是那一晚,之後的每一天,我都沒有等到你。你再也沒有找過我,也不再向我告解。大家都知道你喜歡上了宋延,我這才清楚,你畢竟是你母親的女兒,你繼承了同她一樣的三心二意。」


  言頌本來聽得無地自容,原來大家都知道那個男生是宋延,只是她自以為瞞得很好。可是聽到最後,姑娘臉卻煞白,握緊拳頭,瞬間捶到顧屹的臉上,咆哮道:「你說我,我就忍了,你說我媽幹嗎,我媽招你了?你爸為了你媽把我媽拋棄了,我媽沒說啥,你家怎麼這麼多廢話,你再說我媽一下試試,我打不死你,你個臭皮蛋!」


  終於這一次,她沒有懵逼,輪到別人懵逼了。


  言頌晚上給她爸爸報備說她打了顧家的兒子,言希說,爸爸送你上戰場,不夠再送倆炸彈。


  「倆炸彈」一個看書一個看電視,無奈地翻了翻白眼,一模一樣的表情,一個耀眼的俊美,一個如水般的溫柔。


  言頌打電話給宋延,宋延頸間夾著手機,手中還握著一支鋼筆。他放下鋼筆,耐心地聽了會兒,輕輕道:「阿頌,這不重要。」


  「什麼?」


  「我說,他的話並不重要。你為此而憤怒大抵是因為你還在意他。」


  言頌啼笑皆非,她想用篤定的話語鏗鏘有力地說明自己的立場,宋延卻似乎不感興趣,只是淡道:「抱歉,我這邊有點忙,先掛斷了,稍後電聯。」


  言家小名笨笨的姑娘放下了話筒,沉默地垂下了頭。她不知道怎樣表達自己的情意,可是一直如同媽媽一樣溫柔理性的宋延似乎並不在乎她那樣笨拙的情意,莫說她如今已經完全不在乎顧學長,便是在乎,這種在乎也顯然沒有成為宋延的苦惱。


  他不為她苦惱。


  可她有。


  她有很多很多的苦惱,每一樣都和「宋延」二字相干。


  她知道了媽媽說的喜歡是什麼感覺。她了解了那種發自內心深處的需要,不是因為自己無法獨立完成,而是和他在一起,每一件事才變成能記得住的回憶。


  宋延像是一支記號筆,他在的地方,她人生的每一頁貧乏都被重重地標註上顏色,顯眼而清楚。


  言頌終於意識到此處,當她再打電話給宋延時,他卻已經關機。


  她等著周末再與他見面,可是關於他的名字再也沒有隨著手機的鈴聲浮現。姑娘魂牽夢縈,只不過,果證前塵只是一個夢。


  等他再次出現,是一個月之後的全國報紙頭條:「z大宋延對戰瘋狂軍團,中國天才終勝美機器人。」


  宋延團隊贏了美國權威機器人軍團,各方性能均有碾壓性優勢。他站在台上舉起獎盃致辭的時候,言頌笑了。她為他感到驕傲,也深知這種因愛而產生的隱秘的驕傲很快就要消失了。當年他與她,都未長大,瞧著少年一般青嫩,如今他與她,正如大樹和蚍蜉。他光彩熠熠如明珠,定不能暗投於她懷抱。


  言頌笑了之後便開始淌淚,淌了一兩日,想明白了什麼,振作起來讀書。讀了一兩日,又愣神,愣著愣著便抽噎了。阿衡給女兒打電話,聽她哭了一回,她十分愛她,心中有所感應,也難過地陪她哭了一場,言頌見從未哭過的媽媽哭了,很是無措,反而止了眼淚,答應阿衡,做個永遠快樂心境樂觀的孩子。


  畢竟,失戀只是小事。


  之後,宋延也打過一回電話,電話兩頭俱是沉默。最終,兩人又同時沉吟開口。宋延說,你話一貫很多,你先說。


  言頌說,那我替你說了啊,阿延。親愛的阿延,我們分手吧。


  宋延沉默了許久,姑娘用嘴咬著手,鼻涕眼淚全糊在了手背上,她哭成了傻逼。


  宋延並未立刻答應,他雖然沉默,卻是個內里溫柔的人。他說,過幾日吧,你如果改變主意,打電話給我。


  五


  可想而知,言頌也是被驕傲的小公主情懷慣養長大的,她怎麼還會給他打這樣一個電話。若被喜歡的人看輕,這懊喪恐怕會烙印一生。


  她如別的姑娘一般,好好讀書,保送讀研,研究生換了專業,讀了心理學,心理學碩士畢業,緊趕慢趕一個證沒落,之後回b市公立醫院應聘成功,便安穩下來,當了一名心理諮詢師。媽媽爸爸一早退休,卻是從年輕時起,一直傳奇光明、鶼鰈情深、深深眷愛世間,也被世間眷愛到如今,哥哥們均有所愛,與她一起承歡膝下,瞧著這一切竟是人間富貴之極花團錦簇至美之景。


  言頌漸漸開始相親,她性格開朗,也有不少好男孩追求,父母掌眼,選了一個與她一樣平凡又開朗的好男孩。她定婚期挑婚紗,選戒指而後約婚慶,為了一場幸福忙得不亦樂乎,可是忽有一天,暈倒在十字路口,急促的腳步才驟然停住。


  那時,距離年少的風花雪月,已經整七年。


  看報紙減去科技版,讀新聞略過z大新鮮,她啊,終於忘了那一天。可是,又終於回到那一天。


  她醒來時,身邊圍了一群人,好心的大媽在拿報紙給她扇涼,大媽說,姑娘你中暑了,試試看能不能站起來。


  姑娘盯著報紙上的字,愣愣地盯著。


  美國知名記者採訪機械天才宋延,問他與美國名模杜瑞的婚期是幾月。


  宋延在採訪中溫柔地笑了笑,知名記者描述,說這個俊秀美好的東方男人眼中有群星閃爍,從不與人傳緋聞的他大概這次真的碰到真愛了。


  言頌像初生的孩子看到移動的物體,下意識地輕輕抓住那份報紙,她站起身,說著我沒事勞您費心了,可是一邊開始走一邊哭,多年前的絕望重新浮現,她恨自己自以為早就能夠一笑泯去所有,可是,那種不能與他相匹配的差距感從未消失過。言頌恨自己,她知道自己能力比起父母有限,她知道自己與宋延隔著一個宇宙,她甚至明白,這種不匹配除了源於她不能與他並肩輝煌的不足,還源自,他並不愛她。


  至少,他見她,眼中何時有群星閃爍。


  她年少時酷愛告解,總覺得自己麻煩一籮筐,可是當真有了不可告解的心事時,那些可告解之事放眼望去,不過是少女心事,而此不可告解之事,才真正是一生之隱蔽苦楚。


  那苦,名為深愛入了膏肓的相思。


  言頌回到家,莫名其妙地,就病了。她做了許多夢,每一場夢都在如天一般藍的河畔,小小的機器人在稻田中笨拙地行走,每一個機器人都走到她的身邊,遞給她一張紙條,紙條上說,我是愛你的啊。


  我是愛你的啊。


  自以為得了相思之疾的姑娘一覺從虛幻中醒來,望著現實歷歷,只覺心中枯索慘淡至極,中藥西藥胡亂吃了幾口,就又沉沉睡去。


  又過幾天,送去醫院,倒並非是什麼相思病,而是比相思病更難解的疑難雜症,阿衡蹙著眉頭半天,一生未被病痛難倒的溫院士嘆了口氣。


  那樣病不止讓女兒肌肉萎縮,站立不穩,也讓她花兒般的年紀,卻如骷髏,不再美麗。她為女兒重新披上了白衣,兩鬢灰白之時再次回到研究院。而言希則四處奔走,遊歷世界,只為找到昌明之醫術,救治小女。


  言頌的未婚夫不過是個普通人,普通人只能過錦上添花,卻不能經大起大落,自然也是著急退了婚。


  言頌有一陣子精神極好,坐起來顫巍巍地描眉畫眼,她如老媼一般行動不便,畫得並不好看,可是塗了口紅,端正地坐好,問言希:「爸爸,我好不好看?」


  言希便笑,撫摸著女兒的腦袋,用清澈溫暖、充滿慈愛的眼神看著她。他說:「好看,和你媽媽一樣好看。」


  言頌呼了一口氣,說:「那我就放心了。媽媽那麼那麼好看,我和她一樣好看呀,這可真好。」


  言齊、言凈兄弟輪流守在言頌窗前,他們如同對待幼時的她,為她念有趣的書,告訴她窗外新開的花叫什麼名字。


  言頌忽有一日照鏡子,就瞧見自個兒頭髮灰了,病痛壓身,苦熬不住,便坐在床邊,輕輕趴在爸爸耳邊開口:「爸爸,笨笨難受呢,放笨笨走吧。」


  言希自女兒生病,沒掉一滴眼淚,這會兒胡亂勸她幾句,便壓不住了,幾步快走出了病房,坐在門口,號啕大哭起來。


  阿衡自女兒生了病,一直泡在研究院,只在傍晚定時看望女兒,今日匆匆而來,瞧見丈夫坐在門口咽淚,蹙了蹙眉毛,含著淚抱著他,輕聲道:「沒事兒的,言希,有我呢,笨笨沒事兒。」


  她如無事人一樣,喂女兒吃飯,與女兒溫柔談笑,還給她梳了個漂亮的辮子,行動舉止如往常一樣不疾不徐,臨走時,她背對她,聲音堅定:「你是你們兄弟三人裡面最不省心的孩子,出生時我疼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這份債沒有媽媽會計較,但我計較,我要你還;你幼時挑食,只喝母乳,俗語說一滴母乳一滴血,這份債我要你還;你小時候是個小胖子,走不動路的時候我寵你溺你背著你走,你那時節問我累不累,我說不累,你問我要不要報答我,我說媽媽不要。那些統統都是騙你的,媽媽也會累,媽媽要你報答。你欠我的統統還給我,莫要想著下輩子才還,下輩子我不是我,你不是你,皆是空話。」


  言頌喉頭哽了哽:「可是,媽媽,我不知道還能做幾天你的女兒。」


  阿衡眼圈紅了,深吸一口氣,輕輕說道:「再給我一個月,就一個月,再多熬一個月。」


  言頌把臉伏在膝蓋之間,一低頭,淚就落了,她說,好呀,媽媽。


  再疼也熬著?

  好呀,媽媽。


  六


  言頌作為小白鼠,被送到了母親的研究院,阿衡說:「這是將死之人,得了萬人也難見一例的怪疾,請各位施展醫術,治好了我替她給大家磕頭,治不好了我背她回家。」


  研究所中眾醫師從未聽溫院士說過這樣肺腑衷言,且似乎無了退路,只剩決心。


  言頌一個月後活了下來,她的母親找著病根,醫好了她。病說是從遺傳中來,阿衡略思索,便知道了,這病來自她曾經重病過一場的丈夫。女兒之疾之所以比丈夫難治,是因為她有了棄生的心。


  阿衡狠狠地打了女兒一巴掌,她說:「無論你為了誰,如此畏難怯懼,苛待自己,都是你的錯。我和你爸爸盼了十餘年才盼來一個女兒,心肝明珠一樣寵大,你咳嗽一下你爸爸都心疼,他天性嚮往自由,可去哪裡第一件事就是給你買衣服、買玩具,被你束縛住還心甘情願,後來聽說病根從他來,坐在沙發上半晌沒說話,他素來不是愛哭的人,為了自己帶給你病痛又哭了一大場,頭髮都白了一半。你年紀小,只當一場執念就是天荒地老,可又偏偏少了勇氣,做起懦夫來,作踐自己,也作踐我同你爸爸。我們夫妻倆年少時便相依為命,算起來也是兩個人一顆心一條命,隨你作踐也無妨。可是你如此年輕,為什麼就如此輕視人生?」


  言頌抱著阿衡,哭著說:「媽媽我錯了。」


  阿衡說:「你現在也不必回家,我和你爸爸暫時都不想再瞧見你。反正天長地遠,你不妨看看世界究竟是什麼模樣。」


  言頌離開了家,看了阿爾卑斯山上的白雪,讀了大英博物館的古書,她站在歐洲的一個海港之上眺望不舍晝夜奔流的海水,也坐在日本的新幹線上聽四月櫻花落下的聲音,她結識了許多平凡的朋友,終於知曉平凡不是無能的代名詞,平凡也能有趣,將一粥一飯入味三分。她終於明白,當年的宋延是因為知曉了世界與自然的奧妙,才能如此安定平和,是她用無知與戾氣把他逼入了只得放棄她的絕境。


  她終於釋懷,用手機撥通了當初的電話,無論他是與杜瑞還是旁人結婚,她都欠他一句「對不起」。但是她猜想接電話的也許已經不是他,畢竟過了這麼多年,可是接通了的電話對面只是一種長久的沉默,言頌聽著那種壓抑而斷續的呼吸聲,疑惑自己似乎聽到了悲傷和慌張。宋延不是這樣的人,他一向自信而豁達,如先秦孔子之徒曾子,有著「穿著輕薄春服,在沂水河畔沐浴,在高坡展臂吹風,一路唱著歌而回」的理想和風度,大抵不會如此,只是她聽錯了吧。


  她停頓了,而後開口:「是阿延嗎?」


  對方依舊沒有說話,也並沒有掛斷電話。


  言頌心中卻因此確定是他,竟羞愧得不能自已,之後,才小聲道:「阿延,對不起。」


  她為當年自己不負責任的放棄而道歉。


  電話那頭,當年只是初初戀愛的少年,如今卻是成熟穩重的男人。


  他開口,簡潔而沙啞:「一千八百零五十。」


  言頌詫異:「什麼?」


  那邊的人窒了窒,許久才輕輕嘆息:「我說等你幾日,之後每天都在想,過幾日,你才能改變主意。過了幾天你沒回來便又等了幾天,起初沒察覺,剛剛不經意算了算,這許多個幾天已經一千八百零五十天。」


  他如此輕描淡寫,言頌先懵逼,隨後又哭成傻逼。


  七


  她跟爸爸打電話說:「我又戀愛啦。」


  爸爸跟她說:「換了人啦。」


  她握著一雙如玉的手,微微微笑:「還是那一個呀。」


  言希睜大眼睛,迷迷糊糊想著,還是哪一個呀,他問阿衡,阿衡把灰白的頭髮靠近逐漸鬆弛的長頸。


  他們在一起半輩子,阿衡笑了,親了親不知何時爬滿皺紋的俊顏,輕道,那不重要。


  只要本心還在,那些在的不在的,守在原地的還是離開的,都不重要。


  你真正需要什麼,只有你知道。


  八


  言頌曾問宋延:「你當年為什麼那麼隨意就答應了那封表白信?」


  宋延說:「你在情書里說,『言頌,你看,春天來了,風清爽而不黏人,麻雀雖灰撲撲但也胖乎乎的,草變綠了花兒結了苞,大家臉上掛著平和的笑意。』你看著我,讓我覺得,如果拒絕了你,風會停,麻雀也會變瘦。」


  言頌窘迫:「那是別人告訴我的話。」


  宋延說:「我初讀大學時,別人告訴我,哲學院的言頌很有名。」


  「是因為言頌有很出名的爸爸媽媽和哥哥吧。」言頌笑了,如今卻只剩釋然,釋然面對自己是平凡人的模樣[筆趣閣 http://www.xbqg5200.me

  www.xbqg5200.me],也釋然放過自己。


  宋延訝異:「他們告訴我,哲學院有一個秀美得像一幅畫的姑娘,她的眼睛會發光。因為熱愛助人,又不與人爭強鬥狠,所以特別招人喜歡。後來,他們還曾拉我去偷偷看你。」


  言頌吃驚極了,從沒有人跟她說過這樣的話。


  她幾時也是別人眼中仰慕的對象。


  她說:「那你那天」


  宋延微微笑了:「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問我,從不吃辣的我那天為什麼會出現在滿是辛辣的小攤前。所以,你會不會寫情書,情書寫給誰,情書里說了些什麼,又有什麼關係。」


  「阿延,為什麼沒有主動找我?」


  「我怕你再告訴我,你要分手。拒絕一次,我騙自己這是假的。拒絕兩次,我卻不知如何挽回。畢竟,你是個優秀又開朗的姑娘,喜歡你的男孩有很多,從理性的角度,我想讓你有更好的選擇,可是從私人的角度,又不願意放你離去,所以一直猶豫僵持在原地,自欺欺人,彷彿時間永遠停止在我們還是情侶的那一日。」


  言頌心中竟酸澀難忍,她知道自己大概真的誤會了什麼。愛上誰,誰便是那個眼中最優秀的人,饒是他在旁人眼中如何,竟都是沒有什麼干係了。


  她耿耿於懷的只是外人的目光。


  言頌擦去眼淚,深吸一口氣:「阿延,為什麼沒有選擇名模杜瑞,那是個極出色的姑娘。」


  宋延說:「杜瑞是我君子之交的友人,記者李維斯問我,她是個大家公認的好姑娘,同她的婚期是否是真。我告訴他,我有了女朋友,她也是個好姑娘。我沒有理由為了別的好姑娘而捨棄自己的好姑娘。」


  畢竟,好姑娘很多很多,我喜歡的好姑娘,卻只有那一個。


  九


  言家小女訂婚時,雙方父母才初初見面。


  阿衡說:「宋延媽媽,你好。」


  宋延媽媽兩眼發光,害羞地躲在丈夫背後,探出頭,看著昔日仰慕的女神:「溫學姐你好,我姓阮。」


  言先生說:「宋先生,你好。」


  宋延爸爸淡淡一笑:「言先生,你好。不過,我不姓宋。」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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