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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六十三章 南宮(番外一)

  從很久以前開始,我便觀察到自己與他人有所不同。

  因為患有虹膜異色症的緣故,右眼的虹膜與眼白顏色相近,看起來大致類似於臨終之人的眼睛,從這個瞳孔里甚至還會看見有時有時無的幻覺。

  所以我時常會產生,如果生下來就是盲人,該多好的想法不如說後者比起前者來可能更會讓我感到輕鬆吧。

  所以自懂事以來,就在察覺到周圍人厭惡,疑惑,害怕的目光的情況下,漸漸的連我自己都開始厭惡起自己了。

  於是不得不逃避著什麼似的,把自己封閉起來,持續著鬱鬱寡歡,自暴自棄的日子。

  在學校里也是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和別人親近起來,總是刻意的保持著讓我感到安全的距離,對什麼事情也都假裝毫不在意,無論何時都保持著一個人的狀態。

  唉,這世上要是有什麼人都不在的角落存在的話,該多好。

  至於我被確診為抑鬱症,那又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

  藥物治療,我父親是強烈反對的,他對有著副作用的藥物總是保持懷疑的態度,所以我不得不接受他非常漫長的精神療法。

  醫生建議我在得到充分休息和呵護的情況下,住院接受指導治療。

  可從我的右眼瞳孔中映射出來的心理醫生的臉,總是無意中會露出與常人無異的厭惡表情,儘管嘴上說著認同,但我卻始終無法從他那裡獲得認同感。

  漫長的精神療法一直不見效,對我來說真的是非常痛苦的事情,這意味著無法從他人順利相處的我,給親人無故增添許多負擔。

  高中三年級高強度的備考對我的病情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最後在大多數課程在病房中學完的情形下,勉勉強強通過了高考。

  「去蘇州玩一趟怎麼樣?」

  高考結束后,父親對我這麼說道。

  蘇州是當代中國人對另一種生活嚮往寄託所在,對於緩解高考的壓力肯定是有幫助的,這麼說的他卻因為公務繁忙無法陪我一起來,但我絲毫沒有怨意,倒不如說如果真的讓他陪著我一起來,我恐怕會因為自責而更加難受吧。

  於是在高考結束的那個6月的暑假,隨母親來到了蘇州。

  能通過遊覽姑蘇古城來緩解長期備考對精神帶來的壓力,藉此使病情帶來好轉,便是寄託於此行中的目的。

  但來到蘇州后的第1天就發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在一家舊書店看上了一本喜歡的書,結果看著看著竟忘記了時間,意識到的時候已經與旅遊團的其他人走散了。

  而本來應該是同行的母親,此時此刻也不知道去在哪裡,更糟糕的是一時想不起來該如何聯繫到她。

  說到手機高中剛剛畢業的我,還沒有那樣的東西,因為非得用手機聯繫的人,我想應該是還沒有的,可是想到如果出門在外哪怕是臨時也應該準備一台,稍微有一點後悔。

  問過店主之後,抱著依舊能夠趕上的希望,朝印象中是集合地點的目的地走去。

  拐進狹小的巷道,踏上由青石板鋪成的道路,粉牆黛瓦的建築一直延伸至前方,偶爾能路過一些氣派的磚雕門樓,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從這些曾經的大戶人家中牆上向外冒出散發出,夾雜著植物的芬香和歷史的味道,這裡是哪裡呢?

  馬頭牆邊,寫著懸橋巷的路牌,但是依然搞不清楚方向。

  因為雖然說是懸橋,究竟是哪座橋呢?這裡到處都是橋,大概是迷路了吧。

  但奇怪的是,身邊的那些枕河人家都讓我產生了一種身在故鄉的錯覺,在陌生的城市裡產生這樣奇妙的感覺,讓我或多或少理解的父親先前那句話的意義。

  先前就陰鬱的天空,現在飄起了雨點,姑蘇應該是正處於下雨的季節吧。

  走過一座橋,看見了一些店面,有一家的店面上寫著聽雨堂,門前則掛著一些油紙傘,想必是一家傘店吧。

  這樣站在雨中也不是辦法,無奈只能硬著頭皮,推開那扇木門,可以的話希望能借得電話,再不然買上一把雨傘也好。

  店家看見我進門沖我笑著點了點頭,他坐在那一個看上去年份挺久的木質櫃檯,後面身後則是一副用木雕裝橫的姑蘇繁華圖。

  有一位看似是顧客的人,正站在一扇屏風前仔細打量著什麼,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人,這麼說似乎是有點失禮,但是看來這裡也是一家冷清的店鋪。

  店鋪中雖然有蘇扇,木雕,山水畫等工藝品,但店內空處大致都用來擺放的是各藝繪花的油紙傘,唯獨一把紅色的油紙傘和其他說不上名字的木雕,一起擺放在一個古老的多寶格上,讓我稍微有點覺得奇怪。

  這把傘讓我聯想到了怎麼也無法融入人群的自己這樣想著的,我不禁盯著那把油紙傘出了神,把借電話一事拋在了腦後。

  「阿是喜歡哀個紙傘?」

  店家慢慢的踱步到我的身邊,對我說道,他看上去似乎很年輕,穿著寬鬆的麻布短打,帶著棕色鏡片的圓框眼鏡,只不過我一直無法理解他剛剛說了什麼。

  「哀個紙傘叫做【保福傘】,與這些桃木雕呢,是辟邪的物什。」

  儘管仍然沒有聽懂,但是總算是能夠反應過來了,這就是所謂的吳儂軟語啊。

  像這樣被突然搭話,讓我有些緊張,說話也變得含混不清,就連解釋自己不是本地人的時候也變得非常困難,儘管拚命想解釋,但又因為錯過了最佳時機而煩惱終究是沒能辦法說出口。

  「哥,這位好像看上去弗會吳語。」

  從櫃檯旁傳來了一名男性的聲音,似乎是店家的弟弟,因為是視線的死角關係,先前將他看漏了,他坐在書案前的掛椅上,單手捧著一個咖啡杯,穿著與周圍事物格格不入的白色襯衫,並且將袖子捋到了膀子中間,梳著看上去有些張揚的自來卷。

  「哦,是這樣啊.……不好意思。」

  店家慌忙向我道歉。

  「沒事.……」終於能夠順利說出話。

  「用這個吧,我猜你是想來借電話的,對吧?」

  店家的弟弟舉起一個看似能夠用來通信的設備,說他是手機有點太大了,也有像這樣的手機嗎?我還是第1次見到。

  他是怎麼知道我是來接電話的呢?察覺到我疑惑的表情,店家的弟弟笑著說。

  「本地人一般是不會來像我們這樣的工藝品店的旅遊團帶來的,也一般沒有像你這樣獨自來的,要說是獨自來的旅人的話,這樣輕裝則更是少見。」

  他喝了一口咖啡,繼續道。

  「剛才我哥問你話的時候,你摸了摸身側,如果是店裡人來問的話,下意識的話應該是摸錢包,而你那裡應該是單肩包的地方,看起來是應該忘掉帶單肩包了。」

  「你穿成那樣好像也沒有什麼能夠放手機的地方,應該是連同單肩包的錢包一起忘在了旅店,綜上所述應該是一位迷路的遊客——」

  話說到一半他突然停住了,仔細打量起我來。

  可能是我刻意用劉海遮住的白色紅膜被他發現了,我慌忙把臉轉了過去。

  「唉,吾家阿弟整天就看些有的沒的物什,逢人就胡掰,吃弗消。」

  店家提了提眼鏡,嘆了口氣。

  「哼,我這叫推理,我親愛的哥哥。」

  「我……我的確是來借電話的……」我輕聲道。

  「嘿嘿,看吧。」

  我接過他遞來的電話,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媽。」

  接通了。

  「南南?你在哪?」

  對面聽起來很著急。

  「我現在應該還在……平江路這裡,從一家叫做聽雨堂的店裡借的電話。」

  「平江路?你在那裡等著,我現在就去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回旅館就行。」

  特地打亂了旅遊團的其他人節奏會讓我非常過意不去,而且從前面一個績點開始,我就有點不舒服了,總是在人多的地方呆著,讓我感到喘不過氣,倒不如一個人在旅館里好。

  「別瞎說,讓媽媽去接你。」

  「不用了,我不想給旅遊團的人添麻煩。」

  「這有什麼的,人沒了他們才著急呢!」

  「而且我也有點不舒服,現在不是很想看景點。」

  稍微任性一回。

  「那怎麼辦?」

  「就讓我一個人先回旅店吧。」

  「我不放心。」

  店家站了出來。

  「那這樣好了,唔篤下榻的旅店在哪面?」

  我把那家旅店的名字告訴了他。

  「那蠻近的,從平江路一直往西走,穿過觀前街就到了,弗遠弗遠,阿蕭,那你就從這位小娘魚一塊去吧,正好看看阿爹在不在那裡呷茶,喊他早些家來吃中飯。」

  店家拍了拍他弟弟的肩膀。

  「啊?為啥?阿爹不是聽評彈去了噶?」

  「那乃去觀前街白相相也好,登店裡就知道呷咖啡,弗讓你幫忙出去買小菜,修作房間算好個了。」

  「曉得了曉得了,我去行了吧」

  「嗯,吾家弟弟給你帶路,可以嗎?」

  店家又提了提眼鏡。

  「那怎麼好意思.……」

  「沒事,我正好去趟觀前街,弄些咖啡豆來。」

  店家弟弟從櫃檯里拿出一把雨傘。

  「如果有本地人帶路的話那就行,剛才導遊跟我說過了,聽雨堂的那家店裡兩兄弟人都挺不錯的。」

  電話里母親也同意了。

  「好,那你就先回旅店吧,好好休息,我看看能不能和導遊商量商量也提前回去。」

  將手機遞還給店家的弟弟。

  「那就麻煩你們了。」

  我低下頭說道。

  「沒事沒事,反正我弟也蠻閑的。」

  店家笑著回道。

  「那現在就出發吧,我叫蕭涵,你呢?」

  「我,我叫南宮.……」

  「哦,對了,外面正下著雨,你就先用這把傘吧。」

  他拿起多寶格上我之前曾經注意到的紅紙傘遞了過來。

  「剛剛我哥說的吳語,你可能沒有聽懂哦,坐在這把傘上面的是桐油呢,能夠驅除邪祟之物,魑魅魍魎聞到它的味道就跑了,紅色又是吉祥顏色,所以這把傘是保福傘,喜歡的話就先借給你好了。」

  「謝,謝謝.……」

  我跟在蕭涵身後推開木門,離開了聽雨堂,店家在在店裡微笑著送別著我們。

  「再會!」

  我拘謹的點了點頭。

  「哈,表哥他真的是太熱情了。」

  蕭涵搖了搖頭。

  奇怪,他們不是親兄弟嗎?

  看著我疑惑的表情,蕭涵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

  在濛濛細雨中小心觀察著他的側臉,他正微笑著盯著河道,應該是在欣賞雨景。

  「說起來你剛進店裡的時候似乎在盯著屏風那裡,那裡有什麼嗎?」

  屏風。

  想起來了。

  是說另一位客人的事情嗎?

  「那裡,不是還有一位客人嗎?」

  「還有一位?」

  他先是愣了愣,然後笑著說。

  「不要嚇我啊,剛剛店裡除了表哥之外就只有你一個人了哦。」

  難道又是幻覺嗎?

  蕭涵笑著繼續道。

  「不過也是,話說這男巫女覡,自古有之,漢時謂之下神,唐時呼之見鬼人,你在我嬢嬢店裡看見鬼倒也不算是荒唐事。」

  他說的是凌濛出在《初刻拍案驚奇》里的句子,只不過那一章儘是些談些裝神弄鬼的笑話,他既然這麼說,想必也是在拐著彎子笑話我吧。

  如果開口辯解,未免顯得有些幼稚,而且也怕說起關於眼睛的話題還是不說為好。

  「看你那副為難的樣子,好吧,那就先不說這個——」

  朦朧的雨滴在河道上泛起一陣陣細小的波紋,從橋下傳來的船櫓嘩啦啦的緩緩拍打在水面的聲音,搖船的人看見蕭涵揮了揮手。

  「這不是賣傘家二少爺蠻?雨天約會還蠻有情調的啊!」

  朦朧的雨霧中,那張黑影逐漸變得明晰,傳威脅站著一個穿著雨衣,戴著鴨舌帽,看上去還算年輕的船夫,蕭涵蹲在河邊聽了他的話,害羞的撓了撓頭。

  「不啊,顧大哥我送這位客人回旅店的,你呢?下雨天也搖船啊?」

  「嗯,遊人最喜歡這種雨景了。」

  我站在遊客的角度,的確是這樣的想法。

  「哦,那在這裡划船還習慣嗎?」

  蕭涵問道。

  「唉,怎麼說呢,反正比以前的工作要輕鬆點。」

  看起來並不是一位老船夫。

  「那就好!」

  「好了,不打擾你們約會了,我忙去啦!」

  「呃,顧大哥,都說了是遊客!」

  船夫沒有理會,笑著搖著櫓走了。

  「嘿嘿,倒是個喜歡八卦的老光棍。」

  蕭涵在橋邊,在不遠處的柳樹下面還有另外一座橋,這種構造應該就是所謂的雙橋吧。

  「那麼你剛剛說的在店裡看見的另一位客人是什麼樣子的?」

  蕭涵問道,他還想繼續剛剛的話題,我是否應該在這裡拒絕回復他呢,但是和這個人說話奇迹般的,我並沒有產生厭惡,這是和之前其他陌生人對話所沒有出現過的。

  「應該是個男人.……」

  「男人?什麼樣的?」

  「好像穿著黑色的制服……」

  蕭涵聽我說完,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制服?」他微微皺了皺眉頭。

  「嗯,好像是警察的制服。」

  我的父親就是刑警,經常看見他那身制服,所以還算熟悉。

  「那身高呢,胖瘦?」

  他的聲音漸漸變大,我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

  「身材的話,大概和剛剛那名船夫差不多……」

  他用大拇指撐住額頭,一副隨時都會昏倒的樣子,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這.……怎麼會這樣?」

  他跳下橋,來到我的面前。

  「黑色的警察制服對吧?」

  「應該是的.……」

  他露出非常複雜的表情,用非常悲傷有點奇怪的腔調對我說。

  「再,再陪我去一趟店裡可以嗎?」

  此時的我,雖然不明白,但多多少少能夠感受到蕭涵流露出來的感情,可能是過世的親人吧。

  我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這時右眼變得疼起來,捂住眼睛,灼熱感傳遞到冰冷的手上。

  又是那種感覺。

  感受到世上不存在之物的感覺。

  模糊中剛剛對話的黑影隱約映入右眼的瞳孔,他站在橋的對岸,他的樣子虛幻而又飄渺,就像灼灼夏日的揚言一般。

  「怎,怎麼了嗎?」

  他眯著眼睛,望向我視線所在的地方。

  「難道它在那裡?」

  我忍著痛,點了點頭。

  「可我.……看不到它。」

  是啊。

  像其他人一樣。

  如果其他人也能看見,我還會像這樣孤獨一個人嗎?

  又開始難受了起來,好痛苦。

  「那裡是曹胡徐巷。」

  他緊緊的握住我的手。

  「這麼說可能有點唐突,能帶著我一起去追逐那個幽靈嗎?他可能是我一個很重要的人,拜託了。」

  我輕輕的點了點頭。

  為什麼我會答應他呢?

  啊——

  回想起來那真是非常的不可思議。

  也許是因為,試圖同我一起看清右眼瞳孔的那些虛無縹緲的幻影的人,他是第1位吧。

  「這麼說你其實沒辦法做到實際看見對嗎?」

  「嗯,與其說是看見,不如說是感覺到的。」

  我閉上眼睛。

  「比如說現在這樣,雖然不是用眼睛看見,我也能夠感受到它的存在。」

  感受到本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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