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節取意
揉按推捏大概半個時辰,皇帝仍是沒有睡意。
他見顧瑾之手上的力道一直很均勻,這麼長的時間也不停歇,肯定很手酸,就道:「小七,朕仍是不太想睡,你歇會吧……」
顧瑾之就停住了手。
內侍端了水來,她凈了手,坐在一旁。
宮人服侍皇帝重新穿了襪子。
「陛下,我奉了太後娘娘的懿旨,照料您的龍體。如今我已診斷您乃是情苦不寐,百葯不能治,無法擔重任。不如讓賢給太醫院的太醫們,興許集思廣益,能治好您的不眠症。」顧瑾之道。
皇帝便看她。
她低垂著腦袋,看不清神情,只是不時輕輕抿一下唇。
皇帝笑道:「你不願意服侍朕?」
「小七不敢。」顧瑾之忙道,「只是才能拙劣,怕耽誤了皇上的聖體。」
皇帝臉上的笑容微斂,靜靜看著她。
顧瑾之始終沒有抬頭。
「小七,你看著朕。」皇帝突然道,他的聲音帶了幾分雷霆。
顧瑾之便抬眼看他。她目光平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種歲月沉澱的寂靜,似古譚無波。
皇帝心頭微訝。
這種很奇怪的預感在他心裡升騰。他感覺顧瑾之的眼睛,不像個孩子,而是像個老者。
當年的太皇太后,也是這般眼神。
那位老太后,很疼皇帝。皇帝對這種眼神頗有好感,卻也膽怯。
他定了定神,再去看顧瑾之時,她正睜大雙眸看著自己,那眼神依舊安靜,卻似孩子般的單純無辜,不知害怕。
皇帝想,自己多心了,露出了一個笑容。
「你老實告訴朕。為什麼突然不想服侍朕了?」皇帝問她。
「我對陛下的病症,無有效之方,怕耽誤了聖體,便是天下罪人,故不敢再言服侍。」顧瑾之看著他,一字一頓說道。
她的眼神。沒有半點躲閃。
皇帝便知道,她說的是實情,並非察覺到了他方才的意圖而故意躲他。
他暗暗舒了口氣。
「朕這病,連小七都無有效之方,旁人更不會有的。以後你仍照料朕的病,太醫院的人任由你調用。他們有了好主意。儘管奏上來,小七說可行。再給朕用。」皇帝道,「太后只放心小七,小七的本事也的確在眾太醫之上……」
「是。」顧瑾之道。
「道乏吧。」皇帝道。
顧瑾之就起身,行禮告辭。
她從乾清宮出來,就去了坤寧宮。
太后正在焦急等她。
「怎麼這樣久?」一見她進來,太后連聲問,「給皇上開了什麼方子。服藥了嗎?」
顧瑾之搖搖頭。
「太后,陛下的龍體。比想象得更加嚴重。」顧瑾之道,「我給陛下揉按腳心半個時辰,他全無睡意。陛下不寐這麼多天,他若是能睡一時半刻,我也能放心。如今這般,只怕是越拖越不好的。太後娘娘,應該勸陛下離開皇宮,去別院行宮修養十天半月,他的心情才可能有些好轉。」
所謂一病之起,必有病因。
這宮裡的人事,就是皇帝的病因。
要想他的病情緩解,先要離開這個糟心的環境。
這是其一。
其二,顧瑾之仍在熱孝中,她是不能離京的。皇帝能離開京城,去別院養病,顧瑾之不用跟著去服侍。
想起他方才的意圖,顧瑾之恨不能立刻逃離這宮中。
她試探著表達了自己不想給皇帝診斷的意思,皇帝立馬拒絕了。
既然她不能離開他,那麼,只有把他自己弄走這一條路了。
顧瑾之知道太后相信她,這話告訴太后,比告訴皇帝更有效。
果然,太后是聽進去的。
太后臉色大變,道:「真的嚴重至斯?」
顧瑾之肅穆點頭。
太后就無力坐到了床上。
她面無人色。
顧瑾之有點愧疚。
她也和朱仲鈞一樣,利用太后的喜歡和信任……
可想起皇帝意圖,顧瑾之不得不狠下心。
她藏在袖底的手微微曲了起來,面上不露異樣。
「尚未立儲君,皇上離宮,事關國體,只怕沒那麼容易的。」太后沉思片刻,道,「可小七說得對,皇上的心結就在這宮裡。不離開,他的心結不解,這病只會越拖越重……」
顧瑾之沉默著。
怎麼把皇帝弄走,不是她能逾越去插嘴的。
太后又思量須臾,一時半會兒也沒有好主意,又想起顧瑾之今日在乾清宮服侍了半天,午飯都未用。
眼瞧著時辰不早,太后道:「辛苦你了,先去用點膳食,就回去休息吧。」
顧瑾之道:「太後娘娘,我還是回家再用吧。替陛下揉按半個時辰,我乏得緊,想歇會兒。」
太后就沒有勉強。
顧瑾之出了宮。
時至寒冬,刺骨烈風吹在臉上,凍得臉有點僵。
顧瑾之站在宮門口,環顧巍峨宮門,心似掉進了冰窟窿里。
她的手緊緊攥了攥,才轉身上了自己的馬車。
她沒有回家,而是去了趟秦申四的藥鋪。
藥鋪人來人往,生意興隆。
顧瑾之走進來,看到坐堂先生送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婦人出門,反覆叮囑她:「七日後再來,若是不複診,以後更要複發的。下次照樣不收您的診金和藥費,只管來瞧,千萬別耽誤了。」
那老婦人老淚縱橫,一個人說好人。
不用說,又是給窮苦人散葯了。
秦申四這藥鋪。口碑一日比一日好,不僅僅是坐堂先生醫術好,更是藥鋪宅心仁厚,時不時給窮人免費散葯。
看到顧瑾之進來,坐堂先走問她:「姑娘,是取葯,是問診?」
顧瑾之笑了笑,問他:「秦太醫在鋪子里嗎?我姓顧,是元寶衚衕顧家的。找秦太醫有點事。」
那坐堂先生頓時就知道顧瑾之是誰了。
「顧七小姐?」他問。
顧瑾之含笑,既沒有否認,也沒有點頭。
那人卻認定了,把她請到了雅間。
「太醫院這兩日忙,東家還沒回來。」夥計給顧瑾之上了好茶,又端了茶點。笑著解釋,「也快到了時辰,姑娘再等等。」
「你去忙吧,我等著。」顧瑾之道。
夥計就出去了。
顧瑾之慢慢喝茶,等著秦申四回來。
大約到了一刻鐘,就聽到了門口有動靜。
片刻。簾櫳一挑,秦申四快步走了進來。
他笑著道:「稀客稀客。七小姐怎麼來了?您不是……」
他原想說顧瑾之不是在宮裡替皇帝問診,怎麼到了這裡。可天家有病,話題比較禁忌,他的問題就戛然而止。
顧瑾之瞭然,笑笑:「我也是才從宮裡出來,就直接到了您這裡。」
秦申四坐下,又問顧瑾之有什麼事。
「秦叔叔。您聽說了陛下的病嗎?」顧瑾之問。
皇帝的不寐症,是孫太醫看的。彭提點肯定知曉。而秦申四知道不知道,顧瑾之不太清楚。
秦申四點點頭,道:「略有耳聞。孫太醫開了方子,反而加重了陛下的病,太後娘娘如今只讓您去瞧。這幾日太醫院的人都在說,這病非您不能解……到底什麼癥狀,我沒敢仔細打聽。」
顧瑾之就淡淡嘆了口氣。
「我只怕也無解的。」她道。
秦申四錯愕。
顧瑾之就把皇帝的病症,說給了秦申四聽。
秦申四疑惑問道:「您……您這是為何,告訴我呢?」
他問得很直接。
「皇帝的病因,是二皇子的夭折和宮裡的內鬥。」顧瑾之道,「你我皆知,情苦不寐,百葯無解。我向太後娘娘提議,讓陛下去行宮小住十天半月。陛下這病越拖越重,太后多半會同意我的提議。我有熱孝在身,不能隨行,到時候推舉您去。」
皇帝的失眠,是心理問題,藥物起不了什麼作用。
秦申四聽了顧瑾之的話,眼底閃過感激。
他沒有道謝,顯得見外,只是道:「那我定會竭盡所能,不給姑娘丟臉。」
顧瑾之笑道:「我也不是來丟臉不丟臉的話。只是有點小見識,想和您商榷商榷。」
「姑娘請說。」秦申四道。
「聽聞百合花朝開暮合,我想到『引陽歸陰『的說法。」顧瑾之緩慢道,「陛下乃是不寐,朝開暮合的百合,能清心安神,配合紫蘇,用量您再斟酌,等到了行宮給陛下用上幾次,看看成效如何。」
後世的醫經上有「引陽歸陰」的說法。
百合花朝開暮合,紫蘇葉子朝挺暮垂,皆有寓意。
這種說法,在清朝乾隆年後期才出現。
所以秦申四瞠目結舌。
「這……這樣行嗎?」他難以置信,「我頭一次聽人這麼說。」
「我也不能肯定。」顧瑾之說得比較委婉,「您給陛下試試。萬一有效,豈不是您的功勞?」
「若是有效,也是您的功勞啊。」秦申四道,「我不敢再占您的光了。我已經不止一次空佔了您的便宜。」
「您不要說是我的主意。」顧瑾之突然冷了臉,聲音發硬道,「我只求您這一件,隻字不要提我。我是顧氏傳人,陛下是我的病家,我希望他能好起來,這是我作為醫者的良心。可是我不想有任何功勞在陛下面前,您務必幫我。」
她用了「務必」。
秦申四一頭霧水。
見她臉色都變了,忙道:「是是,我記住了,保證不提您半個字。」
顧瑾之這才露出半縷笑容。
「時辰不早,我先回去了。」她道。
秦申四親自送她出門。
望著她的馬車遠去,秦申四仍是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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