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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醉生夢死

  「誰?」一眯眼,目光里端了打探之意,百里風間揚聲問道。 

  「在下左廷之,一百二十年前曾與百里劍聖有過一面之緣。」 

  委實不記得有這個人了,但不消多問也能猜到他所來為何事。 

  不欲當著景澈的面提起這些事,於是起身囑咐一句:「師父回頭再與你詳說,你再睡會。」 

  抽回自己右手時,發現竟黏了一層薄薄的濕汗。不自主地回頭望了眼景澈,她索性怨念地側過身朝著石壁,不再理他。 

  知道太多的人活得太累。他在心裡默默對小徒弟如是說。然後五指虛握,捻了一寸袖袍於手心,汗漬乾燥,才走出門去。 

  石門外的人挺拔地立於長明燈下,一張儒雅的臉清俊消瘦,含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正氣,眉眼深邃而幽靜,比之七影少了戾氣與衝動,更多了沉著與思慮。 

  「是你啊。」百里風間想起來了,也未作出驚訝之情,只是淡淡地一筆帶過。 

  他一貫懶得記人名,只認臉辯人。何況一般人見了他也都會自報家門,也就無需每個人都計上心。 

  南方的事情他素來了解不多,但是這個左廷之著實給留下了他很深的印象。 

  臻弋還在打仗的時候,三年功夫左廷之就從區區一介窮書生坐到南方三城提督的位置,不得不說是官場上的一個奇迹。那年百里風間在帝都接任將軍一職的時候見到他,還暗自感嘆了一下,沒想到這等儒生雅士竟是傳說中雷厲風行且手腕強硬的三城提督。 

  「未想到劍聖還記得在下,」拱手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禮,感嘆一聲,「百年前初次見到劍聖是拜將祭典,只想著恨不能以男兒浩氣之身隨劍聖上陣殺敵,無奈只是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只能坐於陣后舞文弄墨。」 

  聽出了他話里的另有所指,百里風間只是不緊不慢地將他的話堵了回去:「如今你站到了前線,倒也不遺憾了。」 

  左廷之何等聰明人,當即便曉得面對百里風間無需再旁敲側擊地試探,於是打開天窗說亮話:「如今遺憾的是不能與劍聖並肩作戰。」 

  「我早已避世,你們無需再花費心思請我出山。」 

  口氣中已有些許激憤:「劍聖也親眼所見,如今我們族人是俎上魚肉,仍人宰割。昨日坤方城的所有臻弋人可以說都是為劍聖而死,劍聖難道未有絲毫撼動嗎?」 

  「正是因為如此,我便更不能與你們復**並肩作戰。」斂起慵懶的眉眼,神色同樣是義正言辭。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百里風間已經不想再置身於這種強烈的負疚感之中。更何況,無論他救不救,天下都是這個糟糕模樣,早成定局。 

  「這麼多年的醉生夢死了,劍聖還沒從當年那件事中緩過來么?!」左廷之曉得輕重,為刺激他揭人傷疤乃無奈之舉,也僅僅只能點到為止,不與細說。 

  當年的事情世人皆知曉,於是也縱容了劍聖這麼多年的避世。 

  而百里風間一回想當年,腦海里滿是緋色血腥,濃烈到無法抹去。 

  那人的音容笑貌,都浸在這血色之中,久遠到他要看不清楚了。這像一壇釀了百年的烈酒,只消聞一聞,便烈得嗆鼻,烈得幾欲落淚。 

  手指握緊,骨節已然泛起一層青白,然而依舊是不咸不淡的神情,掩下了他的微微惱怒:「便是醉生夢死,也總好過無謂犧牲。」 

  「無謂犧牲?」左廷之操著文人獨特的咬文嚼字,頭頭是道,義憤填膺:「縱然迦凰山能護得住山腳下那幾個遺民村,但是以臨滄人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能護得了一世嗎?眼睜睜看著從雲魂虎睡地里運出一批批剝了心智的人偶奴隸供貴族把玩一直無能為力,好不容易尋到了雲魂虎睡地,卻根本無法靠近,我們這些活著在外的人,莫非就要坐以待斃,直到全族覆滅的那一天?」 

  他說得一點都沒錯。百里風間也並不是沒有聽聞、思考過這些事。 

  雲魂虎睡地惡名在外,卻偏偏地處隱秘,百年來都無人知曉它的確切位置。它是臨滄帝國關押臻弋人的場所,進去的人出來,便成了沒有心智的奴隸。 

  臻弋人生得高挑美艷,身體柔軟,皮膚白皙緊緻,不似臨滄人來自骨骼粗壯,善於舞刀弄槍,這些如傀儡一般的美艷人偶正是供各地貴族把玩的最好工具。 

  被囚禁在雲魂虎睡地的臻弋人逾百萬,每年出來的奴隸卻只有百來個,剩下的那麼多人究竟如何,無人知曉。 

  他並非沒有嘗試過努力,而是跌得太慘烈,失去之多已經讓他沒什麼好在乎了,天下之大,豈是他一劍所能顛覆的? 

  呵……消極至此,他早已經不配握劍了。 

  他不配啊,不配天下如此尊崇,更不配這個「聖」字。 

  縱然醉生夢死,他也不怕世人指責。他只是不願再踏上血腥之路,如今唯一只想護阿澈周全,保她平安長大,再送她至皇陵底層。至於歲笙口中的終極秘密是什麼,他其實不甚在乎。因為他不相信,不相信會有什麼秘密可以顛覆整個世界。 

  亡了的,就是亡了。救不回來了。 

  臻弋亡了。 

  她,亦是亡了。那年她的屍體就在眼前,他的劍就在手上,可要他以殺人之劍換回天之力,他不是神,他做不到。 

  一絲冷冽掠過眸底,然而更多的、不清明的渾濁醉意像是洪水吞噬孤島一般,將他最後的猶豫吞沒覆蓋:「要救人,我怕死。雲魂虎睡地,我不敢闖。」 

  「劍聖!」還欲再說服,挪開又合攏的石門阻絕了他的一腔熱血。 

  左廷之突然明白,來之前同七影長談,他臉上的無能為力是從何而來。 

  七影說,「如今縱萬千族人齊齊下跪央求,也難阻劍聖避世之決心,我們曾錯以為劍聖是諸葛亮,只需三顧茅廬便能打動,可怎知劍聖已是心如死灰……罷了,不信,你便去試試。」 

  他信了。可是他不甘心,這場戰役里若沒有劍聖之力,闖雲魂虎睡地成功的幾率幾乎為零! 

  一想到那些受苦的族人,他便…… 

  儒雅鎮定的臉上露出一絲沉痛,執筆之手重重砸在石牆上,長明燈的燭光晃了一晃。 

  ***** 

  不知不覺,喝了整個後半夜的悶酒,第二日,渾身酒氣的百里風間毫不客氣地從床上拎起景澈,欲告辭離開此地。 

  他雖態度堅決,卻也不忍心看到族人失望的神情。若再待下去,日日有人前來遊說他,縱是不動搖也要心生無比愧疚了。 

  那他便逃吧,便躲吧,這正是他百年來一直都在做,最擅長之事。 

  景澈捂著鼻子嫌他酒氣熏人,一邊老大不情願地說先要去探望七影再走,便將百里風間留在房裡。他等得百無聊賴,於是又捧起他的葫蘆開始喝酒。這葫蘆可是個寶貝,跟著他有幾十年了,看著雖不大,卻能裝下起碼五壇分量的酒。 

  這一廂悶酒連入喉,另一廂倒是說得起勁。 

  「你好些了嗎?在密道里我不該一意孤行的,反倒害了你們。」景澈站在七影的病床前,還有些后怕,所以此時無比誠懇。她甚至有些局促,因為自己咬傷了他的右手,害他只能用左手拿劍。 

  「我不礙事,」蒼白著臉說出這話,更像是一個僅僅安慰小姑娘的善意謊言:「只是阿澈你日後做事……還得多顧慮身後事才是,不要再這般不聽勸、不妥協了。」 

  其實並沒有聽得很認真,景澈不喜歡訓話,不喜歡被別人教怎麼做事,只是同七影還沒那麼熟,不能像忤逆百里風間這般隨心所欲,這時有些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迫不及待地想轉開話題:「七影大哥,我先看看你的傷勢如何了。」 

  說罷便不由分說地想要揭了他的被子。 

  七影是傳統的軍人出身,向來刻板尊崇男女授受不親的大條,這時蒼白的臉卻泛起一絲紅暈,卻假裝鎮定而不動聲色地捏住被子,聲音都不自覺顫抖開了:「阿澈,其實我沒事了。」 

  「這樣啊,」景澈收回手,撓了撓頭髮,咧開一個清澈的笑,「那我要走了,不過既然師父與你們結盟了,我們日後還會再見的。」 

  七影有些莫名其妙地望向景澈:「劍聖並沒有同我們結盟,他此行要帶你回迦凰山,南方復國之事亦不會再過問。」 

  景澈驚訝地幾乎要跳起來了。昨晚她依稀偷聽到那人對師父說什麼「遺憾的是不能與劍聖並肩作戰」,她以為這麼明顯的邀請,師父一定是會答應的。救天下就族人復國如此重要的事情,他竟依然選擇袖手旁觀? 

  ——他到底是喝了多少酒才能糊塗至此?昨日死的那麼多族人,連她這個女孩都有了一腔沸騰熱血願為天下而戰,可他怎的還如此冷漠? 

  景澈氣得一句話未曾撂下,帶著一臉毫不遮掩的怒氣衝出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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