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口無遮攔
裊裊檀香繞樑,絲絲風鈴入耳。
殿下的少女白衣素袍,在光影縱橫里勾得腰身阿娜。她膚如凝脂,眉似遠黛,眼若桃花,生得極其精緻。一支木簪子鬆鬆綰了一小部分頭髮,剩下的卻並不同別的女弟子一般高高束,而是如瀑般垂下,以一根簡單紅繩扎在末尾。
並不是她特立獨行,而是她不喜歡那種束髮同男子的打扮,會將她一頭青絲的美麗藏在束髮冠中。
正如她性子裡帶著不妥協與高傲,她此刻你目光咄咄逼人,寸步不讓,登時卻突然小臉一皺,忙不迭捂著鼻子,側臉打了三個驚天動地噴嚏。
禹問薇眸露鄙夷之意,卻不動聲色地斂了眉眼,繼續翻閱手中竹簡,淡淡而威嚴道:「劍聖下山了,你可曉得?」
景澈吸了吸鼻子,又搖搖頭,一臉的毫不在乎。
昨夜冷了一宿的時候,腦子中清明地只想明白一件事——師徒緣分盡於此。太委屈,反倒失去了期待。
她無論如何都是少女心性,都會幻想危難委屈之時那人提著劍掠著風,像是天神降世一般,不為眾生不為天下,只為她而來,鋪開一路血腥,抹平流言蜚語,斬斷冷嘲熱諷,最後浴血站到面前,溫柔的眉眼彷彿渡了一層微醺酒意:「阿澈啊,我來了。」
事實上前幾次百里風間確實如此做了,她心中他的英雄形象已經不容摧毀,一旦崩塌,便是無可挽救的絕望。
禹問薇的目光停留在一片竹簡上已經良久,握在手中的筆墨已干。
景澈等了許久,聽她淡淡道:「既然不想跪,那就回去吧,明日晨練莫再忘了。」
驚訝望向殿上端坐的女人。
就……就這麼完了?她心中都已經滔滔不絕打好了腹稿要如何應對這嚴肅女人的各種責問,可,事情竟然就這麼輕描淡寫地一句話帶過去了。
右眼甚是不吉利地跳了跳,總覺得好像不止如此輕鬆,不過景澈還是心中暗喜,能少個麻煩,自然也不會無端再去挑起。
有禮貌地將禮節做全,她才退出殿去。
正打開殿門之時,聽到侯在殿外的宮霖說道:「也修師叔一切可都習慣?」
宮霖是主峰首席大弟子湛往的弟子,而也修是掌門的弟子,輩分差了一輩。雖也修入門晚,然宮霖還是要尊稱他為師叔。
見到景澈出來,也修只草草地應了一個「嗯」,便微有急切地迎了上去,而面目依然清冷:「如何?」
宮霖美艷的臉上露出一絲尷尬土色。
景澈輕輕鬆鬆地咧開一個笑,水靈而晶亮的眸里落著迦凰山冬日慵懶的日光:「什麼事都沒有。」
殿內這時傳出威儀的聲音:「宮霖,你入殿來。」
宮霖冷傲臉上出現的不甘隨即化成氣焰囂張的目光,睨了景澈一眼,才旋身進入殿中。
景澈攤了攤手,欲再說,五官卻兀得誇張起來,隨即又抑制不住打了三個噴嚏。
也修蹙眉,等她直起身子來時,卻是一言不發地走入殿外法陣。
「噯!」景澈趕忙跟上去,隨他一起踏入法陣。
一路回弟子房,她跟在他身側,從左邊晃倒右邊,在他的視線里像一隻蝴蝶一樣晃來晃去,還嗡嗡自語:「也修,你曉得嘛,宮霖師姐對我有偏見。」
第一句他未答,景澈又不厭其煩地重複了第二遍,第三遍,也修終於煩了,吐出幾個字:「我曉得了。」
「可是我看她對你就不錯啊。」
也修又不答了,繼續向前走去。
景澈旋到他右側,一臉狡黠:「我告訴你,她一定是喜歡你。」
也修停了下來,神色清冷地足足看了景澈半晌之久,又不再搭理她,邁大了步子往前走。
突得又停下身來,道:「口無遮攔,小心禍從口出。」
景澈頓然被也修精鍊而嚴肅的語氣唬得一怔,心想可真是惜字如金的人啊,這話要是到她口中,必定成了長長的一句「叫你再沒遮沒掩到處講些有的沒的,小心別人一巴掌扇不死你也要搞死你。」
被自己逗樂了,她抿著嘴笑,甚至全然沒有意識到也修是在指責她。
已經走到了弟子房入口的蓮花池處,
男女弟子房是分在兩側,也修到了岔口便一聲不吭頭也不回地徑直走開。
景澈知曉他不搭理人的脾性,也不惱怒,心情甚好地趴在白玉欄杆上。蓮花池中的蓮花逆季節而開,粉色花瓣正妖嬈。池中還有幾尾金魚遊盪,沾了幾分仙山靈氣,見到池外有人在,鼓瞪起魚泡眼好奇張望。
細微的泡沫翻滾到水面,隨即前仆後繼地破碎。
莫名斂起微笑,眸中染了幾分薄薄傷感。世上之物皆是脆弱,以為離開水面就可以擁抱清新世界,不料卻是一場幻滅。
正如她一樣,深宅大院貴小姐曾幻想能同阿娘一樣揮斥方遒激昂上陣,可踏入亂世才曉得不過是飄搖浮萍搖搖欲墜,自顧不暇更遑說顧天下。
少女婷婷的背影微有孤獨惆悵,一個人慢慢走回了房中。
見到那一床寒酸的鋪蓋,才想起來又忘記同宮霖提起此事了。凳子還未捂熱,景澈便立刻風風火火起身,又欲出門。
然而一打開門,也修冷若冰霜的臉龐撞入眼中,再驚訝地往下看,只見他抱著一團巨大的棉被。
徑直走進門,將棉被放到床上,眉眼似遠山巍峨清冷,又似遠山懷抱溫柔:「先睡這床。」
景澈驚得幾乎合不攏下巴:「是你…你的床鋪?」
「放心,我都是和衣而睡,沒有奇怪癖好。」
「不不…我是說,那你晚上睡什麼?」
「我去問宮霖再討一床來。」
他是曉得的。宮霖對景澈的莫名排斥,掌門對她亦是不甚友好,他都看在眼裡,縱然面上冷淡不說,行動上卻是替她安排好了。
景澈站在門口,呆若木雞地看著這個清瘦而高挑的男人俯身替她鋪好床鋪,復一臉冷淡地直起身子就要離開。
「哇」地一聲便哭了出來,她直接掛到也修的脖子上,眼淚鼻涕通通擦在了他新換的一身白衣:「也修,我要嫁給你——」
少女特有的軟糯聲音里含了哭腔,見縫插針地直直鑽到他心底。無論怎麼聽——都讓人無法抗拒啊。
也修終於柔和了面部緊繃的曲線,輕輕拍著她抽泣的背。
她哭了半晌,一路來無人與說的憋屈如數傾訴於眼淚中。她雖是驕縱但並不嬌滴,卻說到底不過是十五歲少女,難免也有獨自一人無法承受的委屈。
屋外寒風裹入,半開大門戰戰慄栗,嗚咽聲如泣如訴。
也修沉默地撫慰了她半晌,才緩緩道:「犯什麼傻,難不成每次感動,都要把自己賣了?」
「我不管,」她噗的一聲,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笑了出來。方才雖是感動至極脫口而出的話,亦未經大腦過濾,卻都是她決定真著一顆心要掏心掏肺與他好的宣言,「反正無論如何,就算百里死酒鬼不要我了,你要不能不理我。」
也修輕抿起笑——還真是少女心性啊。
只是他沒有想到,今日半撒嬌半認真的話,卻一語成讖,幾乎貫穿了他們往後的所有歲月。
他微微頷首,鼻中吸入少女清澈的發香。而這一點頭,便是此生一錘定音。
*
那日景澈微染風寒,夜裡睡得格外沉。第二日惺忪間醒來,瞟見沙漏的時辰已經是寅時三刻,卻又眼皮重得厲害,捂在溫暖的被子里委實不想爬出來。
眯著眼半睡半醒,心裡惦念著晨練一事,恍惚間又睡了過去。
等再睜眼的時候,景澈瞟見那沙刻,眸中一道清明閃電徹底劈醒了她。她猛得從床上挺屍過來,風風火火地穿衣洗漱,心中叫苦不迭。
若是今天再於晨練一事上出什麼差錯,恐怕便不好矇混過關了吧?
一路跑去練劍台,到了蓮花池的拐口,腳下不知道踩了什麼,像是小石子扎在鞋底一般,咯得慌。
她抬腳低頭一看,是幾顆碧色小玉石,四周還零零散散著有一些。
正微有疑惑,只見一個拾玉石的少年俯身在地上搜尋著走了過來。
少年亦看到景澈,登時驚慌失措,不停鞠躬道歉:「師姐,帛炎不慎把引線弄斷,我立刻就把碧泉石尋回來。」
景澈趕緊制止他:「你別急,別急,究竟怎麼了?」
帛炎怯怯地看了一眼景澈,面目和善,似乎是一個並不嚴厲的師姐,面上的緊張之色才稍有退去,而聲音膽怯:「這是」
「這是給湛往師叔閉關修鍊輔用的碧泉石,統共一百零八顆,師叔馬上就要用,若是尋不到,就要耽誤了師叔的修鍊了。」少年聲音細如蚊鳴。
「還有幾顆未尋到?」景澈被少年惶恐的情緒所感染,一時也顧不上晨練遲到一事,一心想幫助這個害怕責備的小師弟。
「還有二十顆。」
「我幫你尋。」二話不說,景澈便蹲下身,在地上細細搜尋碧色小玉石。
「師姐……」帛炎的聲音聽起來總帶著膽怯的哭腔,此刻不知道是被著急的,還是被感動的,「師姐是不是要去晨練……不用幫我了……」
「你的事情大,」景澈也不抬眼,蹲在地上專註地尋著,突然興奮地舉起手:「看,又是一顆。」
她亮晶晶的眼眸里,彷彿集滿了冬日裡的溫煦,是這吹開這一池蓮花的仙風,是無盡揮灑熱烈的暖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