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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蛇蠍心腸

  日光普照的石磚泛起漢白玉般的色澤,透明的璃色小珠子隱匿在角落幾乎極難看見。 

  兩人伏著身子,好不容易總算是尋完了這一百零八顆碧泉珠。 

  「快去吧,別耽擱了。」景澈直起身子,陽光在她的髮髻后閃爍,彎彎的桃花眼裡落下睫毛濃密的陰影。 

  帛炎感激地鞠了一個大躬,卻仍是怯怯地不敢看她,急急地捧起小錦盒快步跑開。 

  目送他走遠,景澈勾到一半的輕鬆笑意卻莫名僵硬下來——做了好事,卻全然忘了自己本在掐著點趕往練劍台的路上! 

  這下可糟透了。景澈忙疾步跑過去。 

  第一次親眼目睹練劍台的盛況,景澈的腳步不由怔在了半格台階上。 

  練劍台最中央,高高矗立著著一把巨大的石劍。圍繞著石劍台下面約莫幾百人,皆是藍襟白衣飄飄,整齊如同軍隊操練。劍柄泛著凜冽寒光,人人面上皆是一絲不苟。 

  此刻晨練已經結束了,景澈眯著眼望過去,卻見高高站在石劍台上的人是宮霖。 

  「由於掌門師祖下山與劍聖共赴大事,而湛往師父又在閉關修鍊,往後幾日的主峰大小事務皆由我代為掌管。」宮霖擺著架子,一手負於身後,一手端在腹前,美艷的臉正經嚴肅,可比之掌門的威儀,卻又少了幾分氣勢。 

  練劍台上眾人作揖以示聽命。 

  雖說宮霖與台下眾弟子同輩,然而她掌管大局卻是無可厚非。掌門禹問薇統共收了五個弟子,加上也修,算是六個。 

  留在派中的只有首席大弟子湛往,其餘四人皆在山下一昭鎮中打理鎮中臻弋遺民的大小事務,而也修初入門,毫無資歷可言,自然不可接此眾人。宮霖便是主峰剩下之人中資歷最高,亦是最受掌門親厚的人。 

  ——可是她掌了派中大小事,景澈的日子卻並不怎麼好過了。 

  「景澈師妹,昨日你晨練未至,今日又遲到——」宮霖高高站在上頭,能一攬全局,自然一眼就看到了景澈倉促而至的腳步。聞她言,大半弟子都轉頭來看向她,「不知是不是仗著是劍聖帶回來的,就罔顧門規,肆意妄為?」 

  聽著後頭這一句,無論如何都像是故意的諷刺,說給全部人以引起眾人對她恃寵而驕的鄙夷。 

  景澈是不激則以,一激就杠上了的人。原本還畏畏縮縮想趁著不注意溜到隊伍里去,轉瞬她就昂首挺胸,穩步踏上台階,軟糯靈魅的聲音中含著些許被直截了當的火氣:「師姐可真是會顛倒黑白,冤枉好人。」 

  「好人?」宮霖冷訕一聲,「那你倒說說,你都做了什麼拯救天下的好事?」 

  景澈卻在一霎那猶豫了。 

  若是說出方才幫助帛炎的事,等於將帛炎的過失公諸於世。她的本意便是讓他免受責備,如今又怎好為自己開脫而將他拖下水? 

  腳步依舊,卻是少了些從容。 

  「哪敢說出來,難保師姐會指責我高調,做了些微末好事都要立個牌坊,如此壞了劍聖的名聲。」 

  「噢?師妹不是不受劍聖待見又拜不成師,怎的還自認為自己與劍聖有關係?」 

  此言一出,底下眾弟子竊竊私語紛起。 

  主峰說大不大,人說多不多,景澈與也修來到南穹派一事早就是人人皆知。也修被收做掌門的第六個弟子已經是一個重磅炸彈,而那個少女據說是劍聖弟子,卻未去劍聖的雲覃峰,反而在主峰宿下,眾人種種猜測不絕。 

  如今聽宮霖一言,倒是明白了。原來是劍聖本欲收景澈為弟子,她卻不爭氣,並不受劍聖喜愛,於是劍聖想替她找個別的師父打發。 

  眾人心中雖說不上是幸災樂禍,卻也端了一副看好戲的姿態。 

  劍聖弟子只有一個,人人嚮往之,誰都不願意這個唯一是別人。若景澈當真是,眾人也難免不了有嫉妒——這裡哪一個不是萬眾挑一的人傑,哪一個心中不是有著激昂志向,卻還是淹沒於南穹眾弟子之中。 

  景澈已經走到了石道中央,左右一大片弟子在注視著她,而前後都是冰冷的空氣和無情的寒風。她的腳步頓住,臉色逐漸難看起來。 

  視自尊高於生命的她,如何能許自己在如此多人中被羞辱? 

  可是她卻半句話都辯解不得。 

  難道她要告知全世界,所謂宮霖口中的她不受劍聖待見,是由那夜她險些當著百里風間的面被凌|辱之事而起? 

  彷彿突然被扔到孤島之中,四周都是茫茫大海,她不知道要等待誰來救她,她甚至放棄了呼喊。因為她知道,縱然她歇斯底里,她聲淚俱下,也沒有人能救得了她。 

  更何況,她的驕傲不允許她做如此顏面盡失之事。 

  他們曾共進共退,可那個時候她勇往直前,他醉生夢死,而如今她進退不得,她孤立無援,這時候,他卻在為天下大事奔波。 

  這聽起來更是一種嘲諷。 

  「師妹怎麼不說了?究竟是做了什麼好事而晚到,還僅僅是慵懶懈怠,睡過了頭?」 

  景澈抿緊嘴唇,面目煞白。 

  「若說不出來,那便當做屢教不改,無故晚到,還欲強詞奪理,按門規,罰跪於練劍台一日。」 

  她依然杵著不動。 

  風鼓起她一身新弟子服的衣裾,系得匆忙而粗糙的衣帶微微揚起,又不甘服帖。掠過她系得有些歪歪斜斜的發繩,是今日出來得來不及好好打理的結果。 

  拂過她的眼眸,乾澀地有些疼。 

  景澈突然覺得,若早知反正會晚到,還不如打扮得端端正正再出來受嘲笑,也不至於如此難堪。 

  「你一刻不開口,所有人都要在這裡等你一刻。」宮霖話里發了狠。 

  眾弟子之間竊竊私語聲更盛。 

  如果未出她這一場鬧劇,那眾弟子也早該散了吧。三三兩兩回弟子房,或是另尋清凈地修鍊。無論她欲要如何,宮霖欲要對她如何,可眾人的時間都不該被拖累。 

  握緊的指節泛了青白,景澈抬起眼,日光直直刺入瞳仁。 

  真是一個好天氣啊。 

  她緩步走上前,目不斜視,專註而從容,心中反而已經無所畏懼。被孤立的絕望寸寸割入骨,望著茫茫大海失措焦慮,還不如跳入大海,任由海水窒息作伴。 

  宮霖正眼都不瞧她,臉上冷若冰霜,是志在必得的神情。 

  屈了腿,景澈面對那把巨大石劍緩緩跪下。 

  「晨練結束,大家都散了吧。」宮霖的眼中閃過一絲得意洋洋,揚聲道。 

  眾弟子不會明著看熱鬧,只好奇地用餘光瞟了幾眼那脊背挺得筆直的少女,只覺得一股不容侵犯的凜冽高傲。有人同情,亦有人無動於衷,反正都是三三兩兩離去。 

  而見到逆著人流而上的一襲白衣,卻讓宮霖微的一怔。 

  「也修師叔……」她心虛喚道。 

  也修的清冷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令宮霖無法正式他的目光。 

  「何必咄咄逼人。」也修面無表情,只吐出一句。 

  「門有門規,自然不能應人而異,更不能出爾反爾。」宮霖仍是少了底氣。 

  「哪怕掌門默許,你也不必當眾如此羞辱她,」知道無可再辯,也修索性不看她直直往前走,擦身而過的時候,又頓了頓,聲音低了幾分,寒得彷彿冰凍三尺,「蛇蠍心腸。」 

  宮霖怔在原地半晌,不知不覺竟然渾身發抖。 

  回頭一看,那個高大而清瘦的白衣男子站在罰跪少女身側,依然是一言不發。陽光就這麼籠罩在兩人身上,看著可真是郎情妾意的一對。 

  她轉頭就走,高傲盡失。 

  跪著入了夜,沒了日光照射的練劍台更是陰風陣陣,寒意無比。巨大石劍巋然不動,婆娑樹葉瑟瑟發抖。 

  景澈依然毫無懈怠,筆直地跪著。也修站在她身側,彷彿一尊雕像。 

  「你回去罷。」不知沉默了多久,景澈說了話,嗓音中微有喑啞。 

  「嗯。」沒有語氣地應了一聲,也修卻仍是杵著不動。 

  又是一陣寂靜。 

  「煩死了。」景澈輕聲似是自語,目光專註地盯著前方,面上一行驀然清淚潸然。 

  垂眸看了一眼,彷彿石子落入深潭泛起漣漪,也修蹲下身,替她拂了眼淚:「現在曉得哭了,之前還嘴硬做什麼。」 

  景澈想弗開他的手,不料眼淚更盛,如此一動,繃緊的身體失了平衡,登時綿綿地癱倒在也修懷裡。 

  眼淚婆娑卻依是凄絕人心,她抓著也修的衣袍努力不讓自己倒下,一開口,便是忍不住的哭腔軟糯:「為何師父不來救我——」 

  縱然心中說是絕望了,可是又怎麼會不期待。 

  膝下劇痛襲來,一日滴水未進已經讓景澈燒得厲害,頭腦昏昏沉沉。 

  眼前朦朧幻覺,彷彿百里風間正朝她走來,右手執劍,腰側別了個酒葫蘆。愈來愈近,看到他英俊臉上的青色胡茬肆意滋長,薄唇啟合,他斜起一抹安心而不正經的笑。 

  ——「阿澈啊,師父來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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